詹姆斯·格雷电影中的美国

    他的电影作品尽管不像好莱坞出品的超级大片那样壮观而激动人心，但却以锐利的目光剖析了美国社会形成过程中，不同的种族和族群为此付出的巨大努力与牺牲，并且能够克服语言、文化和信仰的障碍，齐心协力为建构美国社会而努力，这比宣扬个人主义的超级英雄电影更清晰地表达了美国社会的珍贵特质。

    近几年，美国导演詹姆斯·格雷（James Gray）成为欧洲电影节的宠儿。1994年，他的处女作《小敖德萨》在威尼斯电影节一鸣惊人，获得银狮奖，随后的《我们拥有夜晚》《纽约爱情故事》《移民》先后入围国际影展。这位1969年出生在纽约犹太移民家庭的导演，从小就在小敖德萨区和皇后区长大，目睹了美国底层移民后裔的生活，他的电影拍的都是家庭，但透视的却是美国作为族裔社会的问题，被誉为“最擅长剖析美国社会的导演”。

    詹姆斯·格雷无论拍摄什么电影类型，电影中始终有一个“家”。《小敖德萨》讲述一个破碎家庭的悲剧；《家族情仇》讲述纽约地铁发展过程中家族企业的兴衰；《我们拥有夜晚》则讲述一个警察世家与贩毒集团斗争的故事；《纽约爱情故事》表面上是爱情电影，但主人公的家庭背景是影响他选择爱情的决定性因素。这种电影就像19世纪的“家族小说”一样，以一个或几个家庭家族为中心，通过主人公的命运和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纠葛，折射出具有丰富内涵的时代特征。尽管他的电影故事都发生在相近的年代，环境始终是纽约的几个街区，却以点带面再现了美国二战后移民群体的广阔生活，尤其剖析了美国作为以移民为主的多族裔社会是如何形成的。

    在《小敖德萨》中，在“小敖德萨”这个俄罗斯移民聚居区的背景下，突出了家庭的失败给青年人带来的巨大幻灭感，破碎的家庭成为产生街区暴力的诱因。《家族情仇》和《我们拥有夜晚》更直接展现出家庭的重要性，影片中的青年面临的困难不再是个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还有血缘关系和家族利益带来的困惑，不同族群的身份和利益冲突成为影片的伏笔。就像约翰·贝尔顿所说，美国绝不会把社会问题展现为经济或政治的问题，而是展现为关于人的问题。詹姆斯·格雷就用家庭来处理和消化美国青年人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家庭、家族最终成为调解个体与社会矛盾的核心，这也是他剖析美国作为多族裔社会的方法。

    就像许多好莱坞大片一样，詹姆斯·格雷的电影也强调家庭价值观的重要性，强调无论在美国的犯罪世界、商业公司还是司法系统，真正重要的既不是社会规则，也不是个人价值，而是家庭，而这些家庭又产生自他所在的移民族裔。在电影中，詹姆斯·格雷侧重于刻画不同族裔的移民在这个多元社会中所作出的让步和牺牲，以及他们在这种妥协、让步中，如何保护和传承自己的族裔文化。《小敖德萨》讲述的是俄罗斯后裔，《家族情仇》和《纽约爱情故事》讲的是犹太人家庭，而《移民》讲述的是波兰移民，他们都是纽约历史和文化的见证者和建构者。他们在参与建构美国社会的同时，也保留了自身的信仰和文化。

    在《小敖德萨》中，詹姆斯·格雷讲述了俄罗斯移民以实用主义和机会主义的方式求得生存，为了在美国这个新世界获得成功，他们必须主动掩饰甚至主动同化，消除自己与主流社会的种族差异。他们所做的牺牲，充分表达了俄罗斯移民委曲求全，想方设法在美国多元文化的社会夹缝中生存的适应性。在《家族情仇》中，弗兰克为了公司能继续在地铁生意中分一杯羹，不得不牺牲家族成员，以维持与其他族群（意大利移民）之间的和睦关系。暴力在美国这个多族群社会中是最突出的问题，在《家族情仇》和《我们拥有夜晚》中的雷奥与鲍勃，他们分别卷入政治贿赂和贩毒集团，但是他们本人不主张暴力。《小敖德萨》中乔舒亚尽管是一个杀手，但他的悲剧说明了暴力带来的伤害远远无法与失去家庭和亲人的痛苦相提并论。詹姆斯·格雷强调犹太人的隐忍与适应，不同移民后裔为了建构可以共同生活的法制社会，诉诸暴力是毫无意义的。

    在詹姆斯·格雷的电影中，不同族裔移民在变动的美国社会中都坚守自己的价值观，比如关于贞洁、婚姻、忠诚和信仰等，这很重要。不同移民群体关于具体问题的理解有很大区别，这些不同的价值观在美国不是以社会化的方式保留的，而是在家庭中传承，这对美国社会的稳定至关重要。在《纽约爱情故事》中，莱纳德家与桑德拉家都从事与服装有关的手工业，这两个犹太家庭在婚姻方面的价值观（反独身主义、结婚且对婚姻忠诚、不离婚）等，深深影响了青年一代人。他们同时接受着犹太人的婚姻观和美国作为开放社会的爱情观。在《家族情仇》中，性格不同的青年都对纯真爱情和婚姻充满热情，他们相信爱情和家庭是生活的基础。然而，面临严峻的社会竞争，家族内部的爱情冲突必须暂时放弃。

    在个人的委曲求全与家族的保守婚恋基础上，詹姆斯·格雷着力刻画了女性的正面形象，并对欧洲移民严重的父权主义进行了批评。这种父亲与母亲的关系成为他讲述美国家庭关系的情感杠杆，也是美国逐渐走向性别平等的写照。在他的电影中，母亲格外保护子女，因为在美国，母亲在移民家庭中扮演了格外重要的角色。《小敖德萨》很多地方讲述乔舒亚、鲁宾与父亲的冲突，甚至有乔舒亚想弑父的情节，但是影片也展现了母子关系，乔舒亚和他的弟弟都深爱着母亲，每当母亲脑癌发作在床上痛苦挣扎时，鲁宾就在门外窥视。《家族情仇》里家族中的女性长者更能包容雷奥和艾瑞卡犯下的乱伦错误，并且在维系家族情感关系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纽约爱情故事》中，母亲不希望莱纳德与米歇尔在一起，但她太爱儿子，尽管她看到莱纳德要与米歇尔离开纽约，但是她并没有阻拦。女性人物在詹姆斯·格雷的电影中为家族作出更大的牺牲，得脑癌死去的母亲，被威利误杀的艾瑞卡和被莱纳德欺骗的桑德拉。相反，詹姆斯·格雷对移民家庭中的父权形象进行了否定，《小敖德萨》中的父亲酗酒而且移情别恋，《家族情仇》中姨丈弗兰克冷漠而专断，《我们拥有夜晚》中的父亲被杀也是弑父情结的明显象征。

    这样，从家庭和家族的兴衰，推演到美国作为移民社会的族裔群体命运，詹姆斯·格雷这些电影作品尽管不像好莱坞出品的超级大片那样壮观而激动人心，但却以锐利的目光剖析了美国社会形成过程中，不同的种族和族群为此付出的巨大努力和牺牲，并且能够克服语言、文化和信仰的障碍，齐心协力为建构美国社会而努力，这比宣扬个人主义的超级英雄电影更清晰地表达了美国社会的珍贵特质。

    （李洋，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