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与诗情
面对一架精良的飞机、一辆豪华的汽车,或是一把精致的塑料椅子、一款精巧的智能手机,你都可以感叹人的智力水平之高和技术之发达,但不大可能对之产生诗意的联想和感情。因为它们本身并不含有诗意,它们为人的实用目的而制造,是技术流水线的产物——它们不仅毫无诗意,也毫无个性。
一个乡间老太太一针一线刺绣的鞋垫或枕套,为什么是诗意的?因为我们从这细密的针线、针脚中,可以感受到一个母亲的手纹和手温;从这针随心走、线随意牵而绣成的充满温情和想象的图案里,可以体会到母亲的内心情感和古老的乡村风情。相反,你从一把塑料椅子,一个新款手机那里,只能想到充满有毒气息的化工车间,想到密布着机床、检测仪器和被资本雇佣的忙碌的操作者的手。对这些物件“前世今生”的任何想象,都与诗意无关。
一顶麦秸编织的草帽,把我们带回到故乡的麦田,带回到阳雀的叫声里,以及沿河吹过的黄昏晚风里。而一顶价值不菲的安全帽,你会按要求随时戴在头上,但它除了有限的安全功能,不会带给你别的更丰富的联想。
一个葫芦酒壶,让我们看到葫芦架下父亲的背影,看到月光透过花叶的缝隙洒在母亲的头发上。面对一个玻璃酒杯,你除了看见玻璃和酒,你看不见也想不到别的。
月亮,在任何时候望上去,都那么神秘、高洁,令人思接千载,神游万里,因为它是天造的,也即“神”造的,它不是人为了一个实用的目的用技术制造出来又用技术挂上去的一盏照明的灯泡,它是大自然不可破解的奇迹,因而它的意味是无穷的,它连接着宇宙的无限奥秘。
技术带来了方便和福利,技术也消解着诗意。
技术所到之处,诗意便被稀释或逐出。
当技术无所不在的时候,诗意也就十分稀薄,甚至荡然无存。
这就是为什么现代人总是渴望“回归自然”,实际上是渴望回到有根、有诗意、有意境的生存体验。
回归自然,其实也是对技术统治的一种逃离,哪怕片刻的逃离,片刻的回归,也是对失去的“田园诗意”和“山水情思”的一种重温和补偿。
水泥路与土田埂
无论步行到哪里,若是看见水泥路不远处还有一条土路或田埂,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舍水泥而走泥土,双脚一踏上泥土,全身就熨帖了,踏实了,与天地接通了元气。
踩着泥土,闻着土的气息,人有一种舒畅感,也有一种安全感。为什么?你此时踩着的泥土,也是公元前的上古先民踩过的,是孔夫子踩过的,是陶渊明、孟浩然们踩过的,是你的祖辈、你的爷爷、你的父亲、你的母亲踩过的,你的脚印踩在他们的脚印里。这就是说,你的生活是前人生活的延续,前人刚走过去不远,他们的足音,回旋在乡野的晚风里。于是,你的心踏实了,我们和世世代代的人们是同行者,我们不孤独,我们的旅途不荒凉,无数的先人们刚刚走远,我们赶来,正好接续他们的足音。
沿着田埂,你会看见密集的野花野草,正在精心刺绣着古老的乡土艺术,脚踩上去,那么柔软,有点不忍心再踩,怕踏伤了野花的容颜,怕惊扰了蝈蝈和蛐蛐们,它们正在暗处的乐池里,弹拨远古流传下来的曲子,那是保存在《诗经》里的古风。头顶,时不时有鸟儿飞过,还不忘与你打一声亲热的招呼。燕子没把你当外人,它看你就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好人,一个急转身,漂亮的燕尾擦过你的眉毛,你正准备惊讶,它已飞向那边,用你童年曾经模仿过的好听的燕语,向你连声表示道歉。你在阡陌上,纵着走一阵,横着走一阵,纵纵横横走了半天,才发现,你走在一首险些失传的田园诗里。
当然,水泥路,很硬邦,很干净,很光溜,它是专供车走、货走、人走的路,它不是野花闲草们的路,不是蝈蝈蛐蛐们的路,它是笔直的,尽量笔直的,它多数时候都不转弯,尽量不转弯或少转弯,转弯会影响速度和效率,它不允许有偶然出现,也不会有偶然出现,除了偶然的车祸之外,偶然的相遇、偶然的诗意、偶然的趣味、偶然的惊喜,这些有意思的“偶然”,都不会出现。它笔直地,尽量笔直地,尽量缩短过程或取消过程,快速地从事务通向商务,从一条水泥路通向另一条水泥路。
水泥路很便捷,水泥路上,无诗,无露水,无脚印,无记忆。
乡间的田埂上,还走着几首残存的诗。
(作者为诗人、散文家,作品入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