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籍河北宛平,父亲参加青年军,抗战胜利后移居台北,所以我是台湾出生的“外省第二代”。这张照片摄于我第一次返乡探亲的1988年3月。那时我刚结束纽约市商业摄影实习工作,正筹划回台创业。两岸局势渐趋和缓,分割40年的滞台同胞终于可以返乡探亲。我递交大陆探亲申请书一个月后,接到由台湾红十字会转来的旅行签证,当时内心的激动与欣喜真是难以用笔墨形容。
因为行程由旅行社安排,成员多数是七十岁开外,还要走访相隔千里的六个城市,我知道此行恐怕没有太多自由活动空闲,因此舍弃画质优异但拍照费时费力的大画幅照相机,只携带了两台135的Contax小相机与五只德国蔡司镜头随行。在过境香港时,还特地跑去旺角的摄影器材店,选购了十卷必须邮寄海外冲洗的Kodachrome25彩色反转片。在搭乘广九铁路列车进入罗湖之后,我打开车窗,闻到的是来自故乡的芬芳泥土,耳际虽是听不懂的乡音,双目所及虽是一双双陌生的眼神,但我却可以感觉到,他们都是和我流着相同血液神交多年的同胞,我终于可以体会什么是“乡愁”的滋味。
离开首站广州白云机场,我们飞抵饶富山水美景的广西桂林,傍晚下榻于漓江酒店。第二天清早,睡梦中突然传来一阵阵喧哗,推开窗户一看,原来酒店下面是一个市集,我被小贩们的叫卖声所吵醒。因为时间尚早,决定携带相机到酒店外走走。当时大陆乡下地区还很贫穷,我的西式穿着一眼就能辨识来自外地,当我举起相机对准人群时,发现观景窗里传来的是源自不熟悉或不信任交织而成的强烈敌意眼神,我觉得这样的照片并不是我所要的,故决定去拍无人的风景。
信步几百米,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美丽的溪畔,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漓江的支流之一,取名桃花江。我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举起照相机发现,远处还有一位洗衣的村妇。这样静谧安详的画面,仿佛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我赶紧用50mm镜头拍了一张。是否成功,能否记录这种感动,当下我并无把握。
回酒店的路上,我回忆起在美国读研究所时,曾经选过一门《东方艺术》的课,当时美籍的老师课堂上评断,认为中国的国画比西画更重视写意。的确,我读南齐谢赫的《画品》曾云:“画有六法,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其中气韵生动被视为画之一品,是指作品中刻画形象具有生动的气度与韵致,可以表现出物我为一的生动气韵,至今也算是中国绘画的至高境界。
结束了两周故国山河之旅,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躯回到台北,我把10卷彩色胶片寄到英国冲洗,三周后,我如期收到10盒上夹的幻灯片。这张《桃花江畔的清晨》,果然是我很喜欢的作品之一。
时隔三个月,我遇到台湾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的主编,她希望能介绍台湾新锐摄影家的作品,我幸运被选中。一个月内我收到许多读者的鼓励来鸿,编辑部说市场反应很热烈,最令我意外的是,这张《桃花江畔的清晨》披露报端约莫三天,我接到一封读者来鸿,他信中写道:“我是专门研究中国美术思想的美术系教授刘思量,我很喜欢你的这张作品,我一直不相信具象的摄影居然可以传达中国画里的‘气韵生动’,这张照片是我看到唯一写意与写生兼具的杰作,我想典藏此作,能否割爱……”一周后我们相约见了面,当时我只是个三十出头的无名小卒,竟卖出了生平第一张照片,买主就是后来成为台北艺术大学校长的刘思量教授,后来我们也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
(作者为台湾世新大学图文传播系专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