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感的神圣性”向我们揭示了对于至高的美的体验的领悟,是自由心灵的一种超越和飞升,时刻闪耀着一种神性的光辉。对至高的美的领悟不应该停留在感性耳目之娱,而应该追求崇高神圣的精神体验和灵魂超越,在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境界中,感受那种崇高神圣的体验。
美感的神圣性可以来自不同的方面,但我觉得它们有一些共同点,即都是一种灵魂的颤动,都指向一种终极的生命意义的领悟,都指向一种喜悦、平静、美好、超脱的精神状态,都指向一种超越个体生命有限存在和有限意义心灵的自由的境界。在这个时候,人不再感到孤独,生命的短暂和有限不再构成对人的精神的威胁或者重压,因为人寻找到了那个永恒存在的生命之源。
在神圣性的体验中包含着对“永恒之光”的发现。这种“永恒之光”是精神之光,是内在的心灵之光。这种精神之光照亮了一个原来平凡的世界,照亮了通往这个意义世界的人生道路。这种精神之光、心灵之光,向我们呈现出一个最终极的美好的精神归宿。这是“美感的神圣性”所在。
领悟“万物一体”的智慧是催生神圣性美感体验的基点,又是实现“天人合一”精神境界的终点。“万物一体”的境界是人生的终极关怀所在,是人生的最高价值所在。“万物一体”的境界是美的根源,也是美的神圣性所在。
“美感的神圣性”的意义何在呢?就是张世英先生说的,我们要赋予人世以神圣性。基督宗教的美指向上帝,我们的美指向人生。美除了应讲究感性形象和形式之外,还应该具有更深层的内蕴。这内蕴根本在于显示人生最高的意义和价值。我非常赞同张世英先生的这种见解。日常生活的万事万物之中包含着无限的生机和美。现实人生中存在着一种绝对价值和神圣价值,而每一个人与这个“无限的生机和美”“绝对价值和神圣价值”正是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这种绝对价值和神圣价值的实现不在别处,就存在于我们这个短暂的、有限的人生之中,存在于一朵花、一叶草、一片动人的风景之中,存在于有情的众生之中,存在于对于个体生命的有限存在和有限意义的超越之中,存在于我们自我心灵的解放之中。历史上许多大科学家、大哲学家、大艺术家都坚持在现实生活中寻找人生的终极价值,追求美的神圣性。科学家追求美的神圣性,杨振宁先生讲得最好。杨振宁先生说,研究物理学的人从牛顿的运动方程、麦克斯韦方程、爱因斯坦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方程、狄拉克方程、海森堡方程等等这些“造物者的诗篇”中可以获得一种美感,一种庄严感,一种神圣感,一种初窥宇宙奥秘的畏惧感,他们可以从中感受到哥特式教堂想要体现的那种崇高美、灵魂美、宗教美、最终极的美。艺术家追求的美感的神圣性,贝多芬是一个伟大的代表。《第九交响乐》就是心灵的彻悟,《欢乐颂》是超越了生命的本体,超越了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终极的欢乐。贝多芬的音乐启示我们,在经历命运的磨难之后,抬起眼睛,朝着天空,歌颂生命,放下心灵的负担,了解生命的意义,了解我们生存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我的体会是,一个有着高远的精神追求的人必然相信世界上有一种神圣的、绝对的价值存在。他们追求人生的这种神圣的价值,并且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分享这种神圣性。正是这种信念和追求,使他们生发出无限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生发出对宇宙人生无限的爱。在我们当代中国寻求这种具有精神性、神圣性的美,需要有一大批具有文化责任感的学者、科学家、艺术家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化积累,作出反映这个时代精神的创造。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叶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