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世纪之初,亚历山大城学者云集,形成了历史上著名的“亚历山大学派”。其中有一位名叫普罗提诺,他将柏拉图名言“美是光辉灿烂”、“善是理念的太阳”,进行了散发式的理论性描述,构筑了神学美学的最初奠基。
普罗提诺如此思考:希腊造型传统已经有了规定——美的第一要义是比例,那么阳光与星辉的美来自何处呢?因为它们的美并不来自其组成部分之对称。他最后得出答案,“伟大单纯的美是由一种支配物质之黑暗形式所赋予,是由一种不具形体的光赋予,这个光即是理念”。在新柏拉图主义学者看来,至高的“太一”向宇宙散发,逐级下降至物质,照耀在物质上的光只不过是“太一”的反射。在这里,上帝是一种弥漫整个宇宙的光流与光辉。
普罗提诺去世1700年之后,一位东方艺术家以自己的生命去体验,再次论证了光是美感神圣性的源泉。公元402年,晋代高僧法显西行取经,路过“葱岭古道”上的公格尔群峰(海拔7719米的公格尔峰,海拔7530米的公格尔九别峰)时大为感叹,直呼“大山如葱”!意思就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山,直上直下的,就像土地上生长的大葱一样,之后他便如醍醐灌顶,彻底理解了上古时代“葱岭”称呼的缘由。我曾多次去公格尔峰一带体验,在特殊的海拔高度,阳光照在山峰上的全过程变化。从美妙朝霞到正午阳光再到辉煌夕照,展现了无比崇高壮美的景象,一直到落日余晖完全消失,夜幕徐徐降临大地……我陶醉在光辉赋予大地存在以神圣美感的整个过程之中,而当夜幕完全降临后,美便隐匿了,若想再次与她相遇就要等到第二天。
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我多次在黄河两岸行走体验,或站在陕北佳县香炉寺俯瞰大河彼岸,或立于山西剋虎寨仰望对岸的雄崮高峁,黄土高原与滔滔大河融于通体金黄之中,其夺目耀眼之美,皆因夕阳光辉。山西一侧的黄土高原海拔相对低一些,我经常乘羊皮筏到对岸去观看夕阳。黄河沿岸最重要的是夕阳,只有在夕阳的照耀下,才能充分目睹光辉如何使金字塔形状的雄崮高峁变成黄金,怎样散发着激动人心的璀璨;当光辉退去时立刻产生一种悲凉,黄金瞬间变回黄土,云天滑落深渊。
从晋陕黄土高原向西是甘青黄土高原,再向西便是雄浑广袤的青藏高原,在此,我们深刻感受到何为绝对意义上的垂直向度,并感受到这种垂直向度是如何挣脱肉身存在的重力,向我们昭示出美感神圣性的源头。
中国作为世界的山脊之地,拥有象征人类崇高精神的绝对地理高度。但由于历史原因,蕴藏于中国山峰内的神圣能量未能充分彰显。如今我们站在东西方文明的历史交汇点上,再次谈论美感的神圣性时便获得了某种超越的可能性。山峰的存在是沉寂的,它在等待能看懂它的人、读懂它的人到来。
(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院长 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