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乡西北,很多人家都喝茉莉花茶。只要杯中的水显出茶色,人们就把喝这样的水叫喝茶。先前的很多年,我很想见见正开的茉莉花,后来,我在江南喝到了真正的茉莉花茶。那天,我胸前挂着甜香的小茉莉,杯子里,洁白的茉莉花与碧绿的茶叶起起伏伏。只一口,我便尝到了真正茉莉花茶的滋味,茶香花香缠绕,滋味难以言说。我方知道,鼻息间的香原来和唇齿间的香能达到统一。我也知道了,西北人家茶叶罐里的茉莉花茶,是被百般气味干扰了的陈年老茶。
但陈年老茶也有陈年老茶的好,比如那种老厚粗硬、被压成砖头块儿的茯茶。西北乡下,老汉们偏偏嗜好它,原因之一是它最耐得住煎熬和浸泡,最耗得住时间。乌黑的粗陶罐里,盛满水,放进茯茶,罐罐终日在火炉上突突突开着牡丹花,里面滚烫的茶水被称为罐罐茶。大都在冬天,农闲时节,老汉们坐在热炕上,围着火炉,一边谝着闲话。熬出的茶苦到能呛出小孩子的眼泪,但老汉们一口一口,呡得有滋有味。喜鹊呷呷呷呷在大树上叫着,天蓝得像缎子。过一天日子,喝一天罐罐茶,这几乎是乡下老汉们最悠闲的享受。
后来,在遥远的贵州印江,邂逅了当地的罐罐茶。
在那里,唇齿间的滋味总是够浓、够足。刚吃完糍粑,糍粑的香糯是那种久久搅缠在唇齿间的,有着南方慵懒缠绵的富足;清凉的风刚好吹在寨子里的廊桥上,坐在廊桥上望过去,水光山色、木楼青石,到处都是画;采茶歌重又响起,火塘上陶罐里的茶煮沸了,捧过来一杯,呷一口,苦香浓烈,沁人心脾。印江人也叫它罐罐茶,也是老人们爱喝的茶。
想必茶叶也是那种老厚的大叶茶,被这茶水苦得一激灵时,才知对当地人而言,味道还不够足。寨子里的老人们如此三番地把熬的茶从罐罐里倒出倒进,直到汤色深黄,茶味苍老苦厚。还说有些老茶瘾喜欢这样熬茶,熬茶时端端不盖壶盖,为的让柴烟火灰落入沸煮的茶汤中,在茶罐口蒙上一层似有无有的盖子,个中滋味更是奇妙。茶熬着,时间过着,到了老年,就这样悠闲着,抬眼看过去,一寨子熟悉的人影,山色云影兀自变着,近前的日子就这样自在安闲着。仿佛是另一种禅意,罐罐里的茶是不需要显山露水的。陆羽在《茶经》里说,“啜苦咽甘,茶也。”这样的品味,这样的先苦后甜,大约是到了一定的年岁才能深谙的。
(作者为作家、编辑,著有散文集多种 习习 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