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世界的西班牙人》是西班牙著名诗人、作家希梅内斯的一本文集。希梅内斯将它称为“抒情漫画”,书中勾绘了一百多位诗人、政治家、大学者,所写人物包括大散文家阿索林、大画家毕加索、拉美的大诗人鲁文·达里奥、聂鲁达等人。此书近期首次在中国翻译出版。2012年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得者何塞·曼努埃尔·卡瓦耶罗称此书“立于那个时代西班牙散文的光荣顶峰”。
马查多是属于死神的诗人,他早就思考过,感受过,时时刻刻准备着迎接死神。我没见过有哪位诗人能像他那样善于根据情况平衡这些高高低低的水平,没有哪位诗人能像他那样在半死半活中缩短生和死的距离,而生和死是自相矛盾的悖论啊!我们这些人极力要把生死分开、对立和冲突起来的同时,在马查多那里则是亲密地融合在一起。我们的一生就是怕死,就是要设法让死神远离我们,准确地说,是我们极力远离死神。马查多心里早就理解死神了,在多数情况下屈服于死神。或许,他不是出生,而是复活。大概他那成熟的青年哲学思想证明了这个道理,当然还有别的事情可以为证。他掌握了复活的秘密,每天都要复活一次,这一回我们看到了,他是通过自然的诗歌奇迹复活的,为的是看看他那别样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他曾经部分地保留下来的生活。有时,他过夜的地点是在城里的出租房、家中或者旅馆。归根到底,睡觉就是死亡。夜里,咱们躺下来,就是为了死上那该死的一段时间嘛。无论是与非,他都不愿意被人识别出来。为此,每当他旅行归来,他总是身穿寿衣,无论是从城外、大街、小巷、走廊,还是旋转楼梯。有时回来晚了,是因为海上有风暴、气候变化、塔灯弃之不用、起床的地点是坟墓。
从我们这个角度看他,在我们这半真半假的光线下观察,他身材高大,是个有天生土色的魁梧壮汉,像个刚刚从土里刨出来的粗壮树墩;黑色、赭色、褐色的上下外衣,肥大而得体,与他那半死半活的怪诞做派相匹配,大概是新做的,或者在托莱多农贸集市上刚刚买的,裤子上有磨损,大衣是秋冬两用的,都有破损,外表就有毛病;头上戴着一顶老式毛边耷拉的帽子,是他那半死不活的状态平衡着时尚和时代的关系。衬衣袖口上没有人造宝石纽扣,而是一些毛毛虫似的细绳;腰间没有皮带,而是一根麻绳束腰,看上去像是修道士。有纽扣吗?干吗用啊?定居在坟墓里的身躯有完全合乎逻辑的习惯。
他唯一的恋人死在索里亚的时候,他非常懂得这只心爱的鸽子对他生命的意义,他觉得自己的恋情已经被死神捏在手里了。从那以后,由于已经完全掌握了情况,他就把婚房搬到了坟墓里,那秘密的鸽子窝里。他只是为些急事,比如,出版、印刷、售书、必要的签字……才来到我们这省城闹市。战争、长期的西班牙内战爆发了,于是他才完全离开了死神,离开了他周围亲密的逝者,在较长的时间里过上和大众一样的生活,为的是像许许多多仁人志士一样去牺牲,死得比别人,比我们这些眷恋生活、以生命为界限的人漂亮。由于安东尼奥·马查多永远活在这无形的现在,才华和外形永远不会复活了,那就不可能有谁比他死得更漂亮,在西班牙这奇怪的人间生活里,就不可能有谁比他更死得其所。就外形而言,他完全死了,死得谦卑、悲惨,是集体死亡,他是一群被迫害、被赶出西班牙的人群中的“头羊”。本来安东尼奥·马查多在西班牙应有尽有:鸽子房、爱巢,可以走暗门来往,但他翻过了冰天雪地的高山国境线,因为他那些最要好的朋友们,最穷、最有尊严的挚友们,也是这样出境的。假如他继续跟那些埋葬在地下的人们待在一起,那也是出于喜欢那些人,因为可以肯定的是,他熟悉死亡的那些崎岖通道,可以通过地下的天堂影响西班牙。
今天这个夜晚有上弦月,这个来自西班牙并且带给西班牙山山水水以及安东尼奥·马查多的月亮,都一一映照在我真正流亡他乡的庭院中、带紫色长毛绒的棕榈树上,蓝绿相间的钻石般悲伤的月光像一面令人惆怅的镜子,照出我半睡半醒的内心里有安东尼奥·马查多一首抒情短诗——《夜间的彩虹》,一首最为动人心弦的诗歌,也是我这辈子读到的最美的作品之一:“主啊,你让我们大家/看清自己,你看清/我们大家的灵魂,/请告诉我们:是否有一天/我们一定要看清你。”
这场可恨的西班牙内战留下的永恒,用可怕和巨大的方式把西班牙与另外一种永恒相连接,把安东尼奥·马查多与米盖尔·德·乌纳穆诺以及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联系起来,这三人虽死犹生,三人都走了,各有各的方式,令人痛惜,但死得漂亮,三人都去看上帝的面孔了。看看上帝的面孔如何伟大,如同伟大的阳光或者月光照在这倒下的三人脸上,也许三人比别人更幸运吧,看看他们现在如何望着上帝的面孔。
注释:安东尼奥·马查多(1875—1939),西班牙著名诗人。“1898年一代”最年轻的代表人物。青年时期追随现代主义,中年后转入象征主义,极力表达内心情感。主张对社会应该有所担当。中国道教的生死观对他影响很大。
(摘自《三个世界的西班牙人》,漓江出版社2014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