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被截成两段,所以原谅了犁。——威廉·布莱克
在我们的想象中,艺术家完成作品的时刻,该是肃穆端立屏息凝神、在完满处停手的瞬间。但洁姬·温莎不是。她呈现作品的方式,就如同成就一颗舍利,造就它,又焚烧它,无须刻意经营其色身之完整。就好比这件最著名也是最动人的作品《焦块》。
秉持着极少主义“少即是多”的金科玉律,温莎用混凝土、木头、金属丝搭建起一个外观规整的立方体。与大多数极少主义作品偏爱以机械打磨外观营造冷峻感不同,温莎愿意在作品里留下更多的“情感因素”,虽然一样是简单的几何体,但它留着手工的痕迹,之后,它还将获得温度,也将充满意外……温莎将这个立方体置于篝火上,在历经整整5个小时的自然焚烧之后,火光渐渐熄灭。木成灰烬,混凝土和金属结构也呈现出相应的扭曲变形。据温莎回忆,焚烧的整个过程颇不可控,甚至有混凝土碎片飞溅出20英尺以外,不过一场火后,立方体的基本结构还是完整地撑在那里,如我们今时今日所见,只留下些孔隙、凹陷,以及烧焦的着色,算是曾被付之一炬的明证。
提起付之一炬这个动作,大概没有比“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更过瘾的句子。爱恨分明、杀伐决断,是何等快意。然而,能成就这份快意的绝不是像“焦块”这样的存在。“当风扬其灰”是推演至极、逻辑上的干净爽利;而《焦块》讲的是归落到现实里的难以企及,仿佛更近于人之常情。它是焚不净、驱不散的东西,狠下心烧过了,却总还是有该化的化不掉。像是通透了道理背后,临到每个人身上时的愁肠百结。是“看得破,忍不过”的无奈,是人对自己的无计可施,是真正做起人来的烦恼。
更可悲的是,被大火焚烧过的焦块似乎仍旧粗笨丑陋,虽说是历了劫,也并没出落得更好,没烧成器,更没淬炼出精魄,甚至连点趋利避害的记性也没生出来。仿佛白白受了一次劫难,有点无辜,有点尴尬,又好像有点抱歉。它扭拧着横亘在那里,方方正正的闭合着,连个伸张讨要的姿态也不曾有。烧过了,痛过了,伤则伤矣,接下来又能怎样呢,况且离伤及性命还差得远。再说,烧之前也没见有怎样的妙善,所以之后也谈不上有多么不堪。
但无可否认,被烈火焚烧之后的“焦块”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正方体,它被永远地改变了属性,体表的坑洼证明它曾崩裂,木头留下的中空证明结体里某些部分已永久的灭失,火舌在它身上留下戳印,至死不渝。
不得不说,洁姬·温莎设计了一场完美的火焰,她用一场火光来赋予作品以灵魂。就如同神明总会恶作剧般地,在每个人的命中点燃一场劫世之火。这是一个何其神秘的时刻,你的外表不动声色,但灵魂已在火焰中被重新塑造过。生命中的一切都将被这火束火光截成两段,在此之前,所有皆如儿戏;在此之后,一切尽染暮色。“焦块”似乎足以隐喻所有曾被通天火光灼烧过的人们。他们幸存下来,从此带着一身的掌故辗转人世,仿佛身负一些天大的秘密。这些秘密在灭失与不朽之间、遗忘与铭记之间,方生方死,明灭全凭偶然。人们必须懂得与之共处,带着它,藏好它,巧妙又识相地避开它,好似拖着另一条危险的性命,勉力存活。但终究,他们将收获另一种属性,另一个魂灵。
如“焦块”对疼痛缄默不言的拥抱,人们该学习善待一切曾从根本意义上扭转过我们的事物,应该热爱火焰,甚至热爱那些体无完肤的时刻。尼采说,“凡不能摧毁我的,必将使我更强大”。既然,他们曾施之以道路,我们便当报之以恩慈。(萧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