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坐晚班的飞机抵达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又坐上火车,目的地是一座对普通游客来说很陌生的小城——布瑞登。
这里有一个艺术家工作室,每年夏天,就会有15位来自各国的艺术家聚集在这里,一起生活、创作。工作室和这个小城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凌晨四点的时候,火车停了下来。我在空无一人的火车站下车,天空泛起微弱的红光。那一刻,我不知道这个城市小得只有四五条街道,艺术家工作室离这里走路只有五分钟的距离;也并不知道,这座小镇大部分的年轻人都迁徙去了哥本哈根,只有年老的人留在这里。这个艺术家工作室,几乎是这个小镇唯一的国际项目,也是让周围的艺术家们聚集到这里的原因。
我静静地等,看着空旷的马路,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行人,我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条路,甚至不认识街道两边店铺上的丹麦字母,我是一个陌生的旅行人,刚刚抵达这座还未苏醒的城市。我是一个女生,独自提着一大箱行李,甚至不知道自己将要住在哪里。可那一刻,我丝毫不觉得恐惧。因为,一抬头,有一轮新月在浅蓝色的天幕上,像一只鱼游在那里。我觉得它正陪着我,等待不会来的出租车。
天光渐渐变亮,粉红色的光线,从地平线上渐渐染掉夜的蓝色,在这由于陌生带来的孤寂感中,细长的月亮渐渐沉下去。然后,城市苏醒过来。我终于拨通负责人的电话,她从街道尽头走了出来,跟我招招手。
在艺术家工作室,我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他们每个人都用不局限于画布的方式,去做出自己的作品。他们那么自信地做出特别的东西,让我感觉有些自卑。我勤勤恳恳地在工作室里画着画,仔仔细细地画着一些场景,却没有一张画感动我自己,觉得很受挫。
戴眼镜的光头波兰大叔总是去画一个又一个瞬间——雨点落到玻璃上的片刻,车开过黑暗留下的光。巴西人被大家叫作“锤子男”,因为他总在不断地敲打着一块又一块的小贴片,将它们做成又大又重的装置艺术品。我问他:“你在做什么呀?”他耸耸肩,说:“不知道,艺术呗!”美丽的立陶宛女孩,她做了很多丝网印的图案,将它们当作文字般,在不同质感的画布上印刷,变成只有她才读得懂的诗。还有一个丹麦阿姨,她的英语不怎么好,她收集玩具,将这些玩具做成新的雕塑。最好玩的是一个日本人,他说他做的艺术品是“让火车上的人感觉奇怪”。
那一天下着大雨,大家来到火车站,这里每天只有两班火车经过。他做了一个秋千,高高地从桥上悬挂下来,我们静静地等着,火车经过的时候,秋千荡了起来,大家一起欢笑着,讨论火车上的人有什么样的感觉。当然,我们永远也不知道火车上的人在这样一个昏昏欲睡的下雨的午后,不停歇地经过这座小城的时候,忽然看到不知从哪里垂下来的秋千上,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日本人在荡秋千是什么感觉。
我忽然懂了一些自己从不理解的东西,有时候艺术并不需要共鸣也不需要回应,只要存在,有人感知了,它就是有价值的。它就是简简单单的,最触动心灵的共鸣。我奔回自己的画布前,钉好一个大画框,画出了这个城市触动我的第一个场景——那弯新月,在我独自一人抵达这里的时候陪伴着我,让我安心。我画了一个小小的女孩,站在空旷的大地上,抬头亲吻了弯弯的像月亮一般的鱼。
15天的交流结束后,画展开幕那天,我就要离开。我担心自己幼稚的作品,也许没有那么多深思熟虑的内涵。可开展20分钟,它已经被贴上了卖掉的小红点。我匆匆忙忙地跑到火车站,跳上火车,跟那些已经成为我好朋友的艺术家们挥手告别。
感觉很奇怪,那幅画,是我记忆的一部分,感受的一部分。我离开了,它留在丹麦,我不知道它将被挂在谁家的墙壁上,人们欣赏它时会是什么表情。但我曾带着感动画下它,便足够了。后来,我怀念那段时光时,总会抬头看着月亮。只是在人口密集的大城市里,月亮总感觉离我要远一些。我用自己熟悉的电脑绘画形式,重新画出了这张画,它和当时那张《月鱼》一点也不一样,只是为了纪念那一段梦一般的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