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瑶村,棕树算得上是最特立独行的了。
每一棵棕树都瘦瘦的站得很直。一根主杆上去,千手佛般的叶子全聚在树冠。每一柄叶子都宽宽阔阔的,砍下来,稍稍修剪,便是一柄蒲扇。棕树的样子很像一枝擎立的阔荷,按理说,它应该有女子的模样,可怎么看,都看不出女子那份妩媚来。
春天黯雨夹着东风,夏季暴雨夹着南风,瑶村所有的植物,都在风雨中哆嗦颤抖。风雨过后,几乎没有哪种植物不丢枝弃叶,伤痕累累,有些甚至夭折了。唯独棕树没事一般,再大的风雨,也伤不到它。它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连弯一下腰都不肯。
瑶村的棕树一出生,就像忍者一般把自己与外界孤立起来,一出生,就像有某种神秘的使命在等待它们。它们的姿态就是一副修心炼性的姿态,这种修炼还不是无为无不为的那种,而是带有极为坚忍的色彩,像金庸笔下的小龙女,躺寒床卧草绳,连睡觉的时候也不忘修炼。这实在与南方的植物泾渭分明!
南方的植物都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姿态存活,样子多是蔓蔓枝枝、松松垮垮的,风雨旱雪都可以改变它们生长的样式。譬如说吧,天旱的时候,好些南方植物萎萎缩缩的,像个落难的叫花子,一旦雨水充足了,一个个又昂扬得像个暴发户,枝那个粗呀,叶那个肥呀,好像把能吃的养料水分全吃进去了,像城里的胖娃,典型的饮食无度、暴殄天物。
棕树的生长就一点也不受外界的干扰。它们永远是精瘦精瘦的,它们的生命似乎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经受某种磨难。就连它们的叶子也一片都不旁逸,全是围绕主心生长,一副保驾护航的模样。纱网似的叶柄把主杆像缠足般地紧紧包扎,留给主心的只有一片小小蓝天,所以主心只能心无旁骛地朝着蓝天攀上去。棕树也许就是因为怕受南方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的影响,才会在一开始就让佛手般的叶子把自己圈成一个独立的王国。
修炼的棕树在忘我的境界里幻度一生,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它没有年轮。当农人每年把棕树的叶柄剥下来做蓑衣的时候,留下来的那一圈圈伤痕,才是棕树的年龄,也是它的修炼进度。据说练内功的武士一般以九重为最高。棕树呢,棕树的最高境界是几重?蓝天浩渺,如果想抵达宇宙,棕树的最高境界便是无穷了。棕树的心气实在是太高了。
棕树的确是瑶村长得最高的树木之一。棕树把自己送入高高的天空,围绕主心的那一簇阔叶,就如悬在半空的楼阁,让瑶村的孩子们心生羡慕。悬在那么高的地方生活,想必别是一番滋味,在陆地上行走的我们当然无法领略。瑶村每天的第一缕天风,每一片阳光,第一颗雨,第一滴露,都是先由棕树品尝,然后才是其他万物。
其实棕树的根基并不好,棕树的每条根都长不到拇指那般粗,这要在年年飓风横扫的瑶村生存是多么艰难。为了弥补根太细的不足,棕树长出无数的根来,并且每一条根都往土地的纵深处扎,就像叶心向着蓝天生长那样,都是一副锲而不舍的架势。所以飓风来时,其他粗枝大叶暴发户般模样的树木也许会被连根拔起,站稳了脚跟的棕树却安然无恙。
我生长于瑶村,我一直认为,瑶村那些花花草草的日子太惬意了,棕树那种苦行僧般的生活我是学不来的。如果我要做一棵树,我就随便做瑶村的其他什么树好了,就不要做棕树。瑶村的第一片阳光、第一滴雨水就由它品尝好了,我甘愿睡个懒觉,迟迟起来,承受瑶村的第N缕阳光,第N瓢雨水。
而现在,城里的生活,让我时时刻刻都有一种被包扎的感觉,我对周围喧嚣的人和事常常失去兴致。我想重回瑶村,但再也回不去了。现在我只能紧闭家门,在一页一页的书卷中幻度光阴。一不小心,我就过成瑶村棕树的生活了。
(作者为青年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天地贼心》、散文集《田垅上的婴儿》《村庄在南方之南》等,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年度优秀散文和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