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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7月11日 星期五

    心灵有约

    隐遁的炊烟

    简默 (山东枣庄) 《 光明日报 》( 2014年07月11日   16 版)

        我已经很久没看见真正的炊烟了。这叫我空虚的内心缺了一些柔软,平庸的生活少了一些诗意,还有许多系在炊烟上四下飘散的味道。

        恰少年时,在黔南山区,周围群山的襁褓中仰卧着一块块稻田和一口口鱼塘。下午放学后还不到四点钟,我兴冲冲地跑回家,丢了书包,扛起大扫帚绕过围墙,走在乡间路上。五月的阳光明亮地照耀在我的前后左右,拓下我和扫帚的影子,一眼瞧上去就像水过地皮湿了。水稻抽出嫩黄的谷舌,扬散花的粉粒,溅开一团迷蒙的雾;鱼塘挤满细碎的浮萍,像生了铜锈的镜子,银白的鱼儿喘不过气了,挣扎着打挺出水面,带起浮萍和水珠,在阳光下倏忽一闪,又跌入水中,漾开巴掌大的破绽,水面渐渐归于平静。

        我举扫帚扑着蜻蜓。它们被笼罩在扫帚的黑影中,似乎嗅不到死亡的气息,即使嗅到了又能怎样?能够侥幸逃脱的是少数,大多数随着扫帚的起落都掉入水中或泥土之上。

        不知不觉,太阳踱向西方,一点一点地下沉,孤悬在西山顶上。

        红彤彤的晚霞燃烧起来,太阳继续沉落入盆,等待下一次躁动和生产。

        所有的光芒收敛了,所有的脚步奔波在归家路上,乡村已进入黄昏的腹地。

        从若有若无的浅过渡到草木燃烧后的灰烬,夜的颜色夹在黑与白之间。

        第一缕炊烟从屋瓦上升起了,起初笔笔直直,经风一吹,变得曲曲弯弯,像一条蜿蜿蜒蜒的山路,自己搀扶自己站立起来。

        更多炊烟浮起了,开始相依相傍,袅袅悠悠,一眨眼纠结在了一起,热腾腾地向上飘拂如随手甩出的水袖,葱花的香味四下弥漫。

        原野上传来母亲熟稔的呼唤,这是另一缕炊烟,是幸福的手帕,将我紧紧地牵拽回家……

        走近谁家檐下,仰脸望见梁上一条条绳子系着的一块块腊肉,正齐刷刷地垂挂下来,像一个个鱼钩,钓着我的舌尖。它们自去年腊月被挂在上头,一天天地接受炊烟的熏烤,灶膛里飘出的是柴烟的气息,闻上去香喷喷的,一缕缕地渗入肉中,如今已变成耀眼的金黄色,缭绕着烟火气息。在这儿,炊烟飘入它们的五脏六腑,它们温暖地沉睡了整整一个冬天,然后走下房梁与春天绿肥红瘦的蒜苗炒在一起,进入我们的五脏六腑,叫我们一遍遍地重温乡愁的味道。

        几年前,在西藏纳木错畔,我看见牦牛粪饼一块一块地堆垒起来,形成一个椭圆,在炽烈的阳光下散发着热量,却闻不到一丝气味。当时我在想,应该有一缕炊烟,灶头上咕嘟咕嘟煮沸一把黄铜茶饮。此后,我真的在草原上看见了正午的炊烟,轻飘飘的青烟,站在祥云上注视着藏民一家的烟火生活。我仿佛嗅到了青草齐腰的馨香和阳光烘烤的焦香,却没迎面遭遇那把黄铜茶饮,昌耀的诗句像泪水油然涌上我的心头:“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饮……”

        到黔东南西江千户苗寨,两面群山隔着一条小河对望,从山脚直到山顶,拾着山高搭起一座座吊脚楼,整座山好似一尾搁浅的大鱼,吊脚楼就是密密覆盖的鳞片。清晨,我坐在“美人靠”上,望见对面两座山,最早的一缕炊烟,总是被大红冠子雄鸡嘹亮的歌声唤醒的,朝阳也是从这只冠子上升起的。从最低处开始,一家家纷纷烧火做饭,他们多数仍沿用柴火,烧的是新收的稻草,一缕缕炊烟自烟囱里冉冉升起,空气中萦回着稻花的清香。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炊烟加入进来,追随着风的背影,各奔东西。生活就像一瓦罐老汤,每天按时沸腾,按时冷静,合辙押韵,原汁原味。高处的炊烟站稳了脚跟,看上去一动不动,像是在荷锄归来的人群中寻找着自己的男主人。

        更多的时候,我们已看不见真正的炊烟。前年暑假,我重返黔南山区,踏着夕阳和晚霞走在陌生的乡间大路上,正是家家户户点火做饭时,我看见鼓风机鼓起腮帮子吹燃的煤炭涌出暗黄的烟,好不容易不再涌了,却又升不起像样的烟,丝丝缕缕,有气无力,像被吹散的水,或破碎的玻璃。当然也听不见母亲熟稔的呼唤,她此时远在鲁南一座小城。我一下子想起了遥远的风箱,它充沛的肺活量在呼吸之间,使炉火熊熊,一股浓白如牛奶的炊烟腾空向上,像一锅热烈鼎沸的白菜猪肉炖粉条。但此刻站在空荡荡的原野上,我没有一丝少年的经验可以依赖,我就是那只风箱里的老鼠,随着记忆的开合与吞吐,惶惶如夹着尾巴过大街。

        有一次乘火车路经江南,车窗外一晃掠过真正的水乡,河流和湖泊上浮起水墨画似的黑瓦和白墙,高高耸立的马头墙,却望不到袅袅升起的炊烟。水流着流着就没劲了,不肯动了,水不可能自己站起来,能够站起来的只有炊烟,少了炊烟,坚硬的生活就缺了一些柔软,水乡也丢掉了最缠绵和明晰的一部分诗意。

        炊烟都去哪儿了?

        生活常识告诉我,煤气灶只有火苗,没有炊烟,抽油烟机突突颤抖着强力抽走的是油烟。蜂窝煤、煤球、无烟煤、焦炭、煤气、液化气……所有这些,都生不出真正的炊烟。弃妇似的秸秆被就地焚烧,浓烟滚滚封锁全城,即使门窗紧闭,仍有一丝丝游入室内,追逐我们如丧家之犬。还有“牵着你的手,却看不见你”的雾霾,更是离炊烟越来越远。

        我同学的理想是做一个真正的大厨,他在城市中心开了一家饭馆,叫“农家小院”,室外抹着篱笆墙,室内墙上装饰着蓑衣和斗笠,但面朝大路上,抽油烟机亢奋地咆哮着像在抽筋嚎叫,汩汩排出的永远是浓重呛人的油烟。

        没有温柔安静的炊烟,注定他的“农家小院”只是漂泊在斑马线和红绿灯中的赝品,像一株无根的水葫芦,逐着声色犬马的河流。

        说到底,炊烟本该是扎根乡土的一种植物,四季繁衍,香火旺盛,生生不息。

        它与土地、灶王爷、村落、农家、粪味儿……有关,没了这些,就没了炊烟茁壮生长的土壤。

        炊烟也该是离家最近的一条路,有了炊烟,乡愁如一粒种子播入泥土中,扎根发芽,绿意葱茏,时时探出手臂牵着你的脚步。

        而现在,炊烟受了惊吓,隐遁入泥土深处,只有我们的回忆才能悄悄唤醒它,招引它像一道闪电,给我们在惯性和惰性中一天天地沉沦的生活一点微光。

        (作者为70后作家,作品有小说、散文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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