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加的名字伴随他著名的“浴女”“舞女”,早就进入我的视线。也许是他的画风从来不野也不怪,属地道的学院派,让我这个从小的乖乖女容易接受。
家族公认的乖乖女,其实并不保守,曾经订阅过多年的《世界美术》,因刊登现代派作品为多,倒是让我的师兄停订了。而我什么都喜欢看,自己虽不画现代派,却并不排斥,视为开阔视野的机会。
深入德加的领域,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1991年在附中老师推荐下,我有幸进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班深造。习作之余几乎狂热地迷上美术史,从书展上,从画册里,如饥似渴地记录大师们的足迹,并如数家珍似的向同学重述。德加,这位法国印象派画家就这样在我心里记住了。
1996年我到了巴黎,这是德加这位外乡年轻人施展才华的圣地,我有了更多机会接触他,每一次走近他的画作,都会怦然心动。那些舞女的粉彩画为避光受损陈列在灯光幽暗的展厅里,观众们摸着黑小心翼翼地环绕膜拜。
回国后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让我在1997—1998年间画出了一批至今尚自信的粉彩画,自然它们属于中国风貌。
2012年4月我再次回到巴黎,幸运地赶上德加的回顾展,我住在远郊朋友孙姐家,要搭乘很长的9号线地铁才能到奥赛博物馆。那天小雨淅淅沥沥,各地慕名而来观展的人照样络绎不绝,人们打着各色雨伞缓慢有序地进入馆内,为避免拥挤,特设隔离区域带,让队伍在馆前绕着弯前行,酷似一条彩色的长龙,令人动容。我没带伞,头上只戴顶薄薄的浅褐色线帽,幸亏穿了羽绒服可以抵御阴冷。习惯在任何情况下都画几笔的我,此刻在想怎样来操作,因为我被包围在队伍当中,前后都是人,队伍不断向前移动,我必须跟着挪步,视角自然也在变化,前景,远景,要不要典型法国风格的博物馆灰蓝色屋顶,又如何与地面上的人群搭配,我紧张地思索,同时脚下移着碎步在眼看打湿的纸上比划布局。忽然,一个少女跳入眼帘,她高挑的身姿,粉红色的雨披,加上金发碧眼,甚是出众。真是天助我也,灵感从天而降,一幅以粉衣少女为主的画面瞬间形成。
总算轮到我带着雨滴进馆,先是购票,窗口内问要买哪一种票,参观全馆和只看德加展的价格不同,难得一来,我自然选择什么都能看的票,自然颇贵。然后是安检,可笑的是这位高大的黑人保安把我错当成了日本人,检查完毕还对我说了一句日语再见,敏感的我,很快回应道,我是中国人!接着我学洋人也到衣帽柜台存东西,好让自己观展时轻松点。
现在我可以走进展厅了,德加回顾展设在馆内的左侧,占据一大片展厅,形成相对独立的特展地盘。我从第一间看起,等于跟着画家的艺术发展足迹,从少年走向中年直到晚年。这个天才少年,早期的作品关注神话传说,严谨的素描功底,每一幅创作都会有多幅习作储备,让人坚信杰作不是从天上掉馅饼得来的。德加很早就对十九世纪盛行的赛马场面感兴趣,他一生画了多少同类题材,不得而知。很快进入我们后人熟悉的作品展厅,被热腾腾水汽蒸得红光满面的浴女,无论是蹲在澡盆试水的,出浴擦身抹发的,稔熟的笔触,敏锐的色调,美不胜收。一尊舞蹈少女雕像出现在眼前,这是著名的《十四岁的小芭蕾舞者》,尚未发育成熟的胸部,细瘦的身躯,双臂反剪着,短短的芭蕾白裙像小鸟张开翅膀围在腰间。最动人处是她那小小的头,美不滋滋地微仰,让人遐想当初她站在舞台中央,众目睽睽下兴奋又略有胆怯地准备起舞。
本展穿插同时代画家的同类作品,有梵·高、莫奈、塞尚等。语言的障碍,我暂时无法搞清来龙去脉。
最后一厅出现了室外海报上的画面,一个浴女,斜裸着背正倚在浴巾上。棕红色调,浓烈而灿烂。我环顾一周,决定找座位坐下,我要好好画一张画留作此次观展的纪念,因为我深知,走出去,这种机会不会再有了。
一切按老习惯,熟练地从挎包里掏出本子和纸笔,勾完轮廓再涂色。观众有前有后,注意透视和角度。我连展厅屋顶的细节末梢都没放过,能画出整体,也能把握细节,这是一个成熟的画家应该具备的本领。很快我的心愿完成,满足地离开,虽然还有点不舍,又能怎样。
此刻我最迫切需要去买纪念品,因为闭馆时间已临近。展柜就在厅外,架上摆了德加的画册、单幅画、T恤、冰箱贴、笔,又一个队伍排成了长龙,大家和我一样的心理,一样的急迫,总想将大师的印记永远珍藏带回家。闭馆的铃声响起,广播里用法语英语日语催促清场通知,像小槌一声声击打我的心。很快有些纪念品被蒙上布停止销售,真后悔没早点出来采购。
馆外雨点继续,人群尽散,伴着暮色和一丝依恋离去。卢浮宫正耸立在塞纳河对岸,我知道那里珍藏着许多德加的名作。归国后,懂法文的儿子翻译后才弄清那个大展主题是《封闭大宅的窥视者》。人们个个拥有肉身,却对裸体总有心理排斥、畏惧和好奇。我们是否应该对德加们多几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