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草原

    卡迪哈尔，我常想起那个被你叫做“阿姆草原”的几座小山岗，你还记得吗？

    在上个世纪的最后几年，我们住在小镇西北边山根下的一幢红色砖房里。砖房西北是一座高高的红山，山下还有几座依偎着红山的小山岗。我常带你走过山岗下的水渠，再爬上小山岗。小山岗上生长着稀疏的牧草和一些耐旱植物，裸露着黄土或红色沙土。三、四座排列的小山岗中，最北边的山岗有水泥台阶，台阶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八层。沿那个台阶上去是一块平地，人们叫孛罗台子，那里有一片人工树林，林中有一幢护林员的房子，房前用长长的铁链拴着一条狗。

    红山下的这几座山岗沟壑里有好几个黑黝黝的山洞，那是1970年后中苏关系紧张时挖下的防空洞。这些防空洞大多都已废弃，又深又黑的洞口敞开着，有时可见野猫从里面窜出。偶尔有些胆大的孩子们钻进去玩，一般没有人光顾这些洞。只有其中一个洞里住着一个疯子，这个疯子来自附近农村，他常戴着一顶捡来的武警大盖帽，脸上满是煤灰，常年不洗脸，整个人是漆黑一团。所以人们叫他“黑猫警长”。他的洞里有他用来生火做饭的铁炉子，用废纸箱和棉絮垫起来的“床”，还有一些杂物放在地上。洞口的土崖被他用铁锨细心地砍削得光滑而整齐，从洞里走出来是一条被他修整成直角的小巷。有时我看见他从洞里走出来后，在小山岗下的水渠里用一只黑黑的铁桶舀水。他常把两只手揣在袖筒里，肩上背着一个蛇皮袋子，默默地走街串巷拾垃圾和接受别人的施舍，就这样生活着。“黑猫警长”从不招惹什么人，他只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而已。他和别人说话时，平静而理智，一般看不出他是疯子。

    小镇上的孩子们看见“黑猫警长”很兴奋，一窝蜂地跟在他后面欢呼着，他掉过头时，孩子们一下子作鸟兽散。

    卡迪哈尔，那时你才四五岁，我们在山岗上拾了不少的花石子。我们把那些花石子放在山坡草丛中，说那些石子是你的牛群羊群和马群，白天把石子散放在草丛中算是在放牧；下午我们再到山上去把花石子都收拢在一起，集中放在一个比较隐蔽的草丛下，算是把畜群圈入畜圈，要过夜了。这是我们在演习尧熬尔（裕固族人的自称）祖辈们的游牧生活。

    盛夏时山上稀疏的青草也长得茂密了，每当雨后，山坡上是片片绿油油的青草。你奔跑时一下子摔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啃了一嘴黑土，马上要哭，但你看到我在笑时，你也就笑了。

    祁连山中的小镇很安静，到夏天更是凉爽又舒适。你常常从山岗下的坡地上猛跑下来，我在山坡下伸出双臂接你，我抓着你的双臂后再举起你转一两圈，你很兴奋。

    你往山坡下跑的时候，有时还会举着手喊一两声再跑下来，“咿咿呀呀”的根本听不懂你喊的是什么，只有一次我听到你嘴里喊的是“阿姆草原”。从那以后，我们就把那几座小山岗叫做阿姆草原。

    我曾带着你和贝克、昂茂等几个孩子爬阿姆草原的山岗。有一次是我带你和昂茂到孛罗台子放风筝，风筝擦过树梢飞起来了，在阴沉而凉爽的天空中自在翱翔。我也是第一次放飞风筝，因为我小时候没有放过风筝。

    我还常带你去那个一百零八级台阶散步或是看小画书，你有时拿着韩国朋友送你的那个黄色小望远镜。平常这个台阶很寂静，除了看林子的人外，其他人很少来。只有夏天晚饭后住在附近的人到这里散步，三三两两的孩子们也到这里来玩一会儿。台阶两边有粉红色的野豌豆花，野豌豆花的根茎很甜，我们小时候常在夏日塔拉草原老家那些河床边的崖头上，挖野豌豆花的根茎吃。山坡上还有几簇金黄的菟丝花，有人把菟丝花叫白头翁，花谢了后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头。还有几株细高的白杨树，到孛罗台子上则有许多白杨、沙棘、柳树、沙枣等。夏天暖风吹得白色的柳絮铺天盖地，水渠里也流满了水，空气中弥漫着香得让人晕眩的沙枣味。到了秋天沙棘一片火红，杨树一片金黄。冬天那个台阶上覆盖着一层雪，白色的雪地上一般只有几行看林人的脚印或一两行野猫的爪印。

    如今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远远看去，阿姆草原和孛罗台子都有很多变化了。青草和黄土可能早已把我们的那些花石子湮没了。从远处看去，那个一百零八级台阶还是老样子，孛罗台子上的树木茂密多了。再回头眺望小镇南边，九僧亚孜鄂博台地那边的雪山和松林依旧。黑夜里遥遥可见喇嘛坪上空灿烂的北极星、北斗七星和仙后座。乃曼郭勒（隆畅河）河水仍然从小镇旁边流过，河水的唰唰声在静谧的夜晚还像从前一样在耳旁回响，让人在深夜里沉思不已。（作者为甘肃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