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究竟谁才是水村真正的主人?寻遍水村的角角落落,能给水村找到一处具有代表意义的标志性的所在吗?然后堂堂正正地给我的水村一个名分,就像给一座千年古庙里的泥胎敷一层金粉,算是报答水村对我的生养之恩,权且给自己的心灵一个交代吧。
在我的心里,水村主人还得首推窝棚岭子,她是水村的开朝元老,或者把她比作水村的襁褓更为贴切。这道尖尖的山梁位于水村的最尽头,悠然三百年过去了,窝棚岭子一直占据着水村的最高地位,是筑牢在每一个水村人心底的圣殿,堪称无法撼动的精神领地。
不仅在我的梦里,多年来无论我身在何处,偶有头痛感冒,或伤心失意、心结难解时,我的眼前便会浮现出一幅图画来:光光的山岭上,一座迎风哆嗦着的窝棚,窝棚的门口是一副小村的首位主人担着行囊和孩子的挑子,挑子的旁边有一只狗吧?它瘦得比主人还要筋骨外露,眼神也更加凄惶无助。与狗相对而蹲的那个汉子哟,咂吧着装满地瓜叶子的旱烟袋,几百年下来,就这样一直凝望着水村,并牢牢蹲在我的心头。
三棵树应算是水村的主人吧。因为它们确实在时时刻刻地注视着水村的每一丝变化,忠实地用生命见证并记录着水村的脚步。窝棚岭子的下端便是水村的茔地,水村在葬下第一位先人的同时,也在茔地的中央植下了两棵侧柏。这高大挺拔、枝叶繁茂、久历沧桑、经年不衰的柏树,算得上是寒碜不堪的水村的骄傲。如果没有它们,水村会顿然失色的。同时,在我的心目中,这伟岸的柏树是水村的先人们派到世上来的两条精壮汉子,用高大的躯干给水村的子孙撑起一片蓝天。
比它们更年长的是位于窝棚岭子西侧的栗树王,村人们皆知,它是水村的祖先扎下窝棚、稍事喘息后植下的第一个生命,它枝叶繁茂、果实累累,给水村的人们注入了无可替代的生活的信心和勇气。现在这三棵树的树腰上皆被人们系上了红绸子,平添了些许神秘和一丝妩媚,权作人与树之间相互的寄托吧。
三块石头也应算作水村的主人。水村的前当街大影壁的下面,到今天已经转了近四百年的石碾,被岁月不断打磨着的身架子越来越瘦小,它的肉体和着各色粮食逐渐化作了水村人身体的一部分。它的碾脐和碾柱也不知被更换了多少代。今天的铁碾脐和铁碾柱无论怎么掩饰都透着一股赝品似的贼光,与石坨的包浆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即便如此它们却仍然毫不费力地把这四百岁的老朽管制得服服帖帖,这更多的应是因为石坨韬光的睿智与经年的宽容吧。至今村邻偶尔送我一沓煎饼,只吃一口我便能辨出是否是由石碾的汁浆合成的产物,绝非虚言。
顾名思义,水是水村的溯流源头,自然应该是水村当之无愧的主人。我一直坚信我的先人是了不起的得道高人,否则这田姓的一家人,为何偏偏在这贫瘠干旱的大山深处选中了这条从不缺水的山沟沟,并为之取名水村呢?
甜水井是水村的魂,井位于村中央的核心位置。从北至南一路攀升的水村,其中间是一条从上而下的河沟,河沟自然地把水村分成了东西两部分。在村腰的中心位置上坐落着水村的圣物——水井。如果把水村比作一个人的话,那水井就是人的肚脐。不错,是她的脐血直接滋养了水村和水村的各色生命。奇怪的是,深不足两米的水井从未干涸过,而且井水还有甜丝丝的味道,“甜水井”的名谓由此而来。夏秋晚上,井台上会有妇女拿了棒槌,在石板上一下一下捶着布匹或衣裳,至今每当脑海里重现此景,我便会不自觉地盗来唐人的诗句:“水村一弯月,户户捣衣声”。
言归正传吧,水村的人才应该是水村真正的主人。这些年水村也出了一些人物,教书的、经商暴富的、做官做到人模人样坐上小汽车的,但我却一直疑惑着:这些水村的人们,既然号称是水村的主人,却为什么又一门心思地念着想着要逃离水村呢?(作者为基层政府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