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的那个黎明,父亲带着我,去县城上中学。
初秋的村庄,宁静而恬适,笼罩在淡淡的晨霭中。秋庄稼成熟了,等待着收割。空气里流荡着植物汁液的气息。母亲在村口送我们。走出很远了,回头,还可以隐约看见母亲的身影。崭新的燕山牌自行车,载着我,载着一个乡村孩子对远方的想象,在村路上颠簸。
我不知道,那一个黎明,是我对我的村庄最初的辞别。从那个黎明开始,我踏上了一条漫漫长路,从乡村到城市,越走越远。
我的家乡在华北平原的一个小村庄。在我的小说中,叫做“芳村”。我在那里出生,长大,度过了我最初的懵懂时光。至今,那里依然生活着我的亲人。我的父亲,在村庄里安度晚年。村后的泥土中,长眠着我的母亲。这个村庄之于我,是血脉的发源地,是灵魂的安妥之所,是乡土,是故园。乡村哺育了我。乡村的庄稼茁壮,草木繁茂,人情丰美,乡村的一切,在我的童年记忆中闪闪发亮。有时候,我也会困惑,或许,经了时空的暌隔,经了游子的想象和虚构,那些曾经的苦难和痛楚被悄悄过滤甚至升华,沉淀下来的,只是沥净苦涩之后的甜美,我所谓的故乡,只不过是记忆中珍藏的年少的梦罢了。而现实中的乡土,在汹涌的时代风潮中左冲右突,我是否能够触摸到她依然热烈的心跳?
每一次回乡,总喜欢一个人在村庄里走走。还是那一条街道,那些树木,却分明是满眼熟悉的陌生人。也到田野里去看望庄稼们,去河堤上,寻找多年前儿时嬉戏的脚印。农田里有人在干活,他们停下来,惊讶地看着我:暑热蒸腾,这个奇怪的女子真是莫名其妙。
在文字的丛林中,我竟然找到了一条还乡的小路。沿着它,一次又一次,跨过千山万水,重新回到家乡,回到村庄,回到那个树影满地的亲爱的院落,回到我的亲人们身旁。大约是由于血脉相通,抑或是写作者天生的敏感气质?你相信吗,远离故土的我,竟然深知乡村的悲喜与痛痒,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他们的泪水、欢笑,他们的叹息,甚至咳嗽,我都心有灵犀。我懂得这个村庄的前世今生,我明了这个村庄的内心曲折。差不多,我每天都会打电话给父亲。我同父亲说话的姿势,便是我同这个村庄交谈的姿势,无事的,家常的,有一句没一句,却是句句关心。关心则乱。在我远在京城的书房里,我该如何平复电话前后摇荡的心神?我满怀疼惜地看着我的亲人们,看着他们在岁月的烟尘中辗转不安,在时代的大潮中俯仰不定,我试图用我的笔去安慰他们,去轻轻触摸他们动荡不安的内心。
算起来,在城市中生活的时间,竟然比乡村生活更长。有人问我,为什么我笔下的乡村,充满了温情与诗意,而城市叙事,却几乎完全是另外一套笔墨。这样的提问多了,我也时常反省。乡村不是永恒的田园牧歌,而城市,也不是罪恶的渊薮。城市和乡村,并没有审美级别上的优劣。或许,乡村由于其自带的诗性,令我们这些故乡的浪子一再返顾,魂牵梦绕。而城市,又何尝不是当年身处乡村的我们,最遥远的眺望,最执着的寻找,以及最热烈的梦想?如果说是乡村哺育了我们,那么是城市,为我们敞开了另一个世界。我的乡村生活,饱含着一个孩子对苍茫尘世最初的想象,天真的猜测,隐约的试探,悄悄萌芽的野心,温暖明亮的期冀,在乡野的风中慢慢孕育,等待着生长的季节。而后来的城市生活,则是对一个乡村女子梦想与野心的大度包容与慷慨接纳。城市仿佛大海,可以纳百川,不择净秽。这是城市的精神气质。多少个夜晚,透过书房的窗子眺望城市,一城灯火,笼罩着高楼、广厦、车水马龙,笼罩着小民百姓的日常生活,笼罩着成千上万个从故乡走出的人的梦。如果说,乡村是我的过去时态,那么城市,则是我的现在进行时。我身处其中,每天与她晨昏相对,耳鬓厮磨。虽然,我常常念及乡村的美好,然而,我却实实在在地,享受着现代城市的种种便利之处。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常常想,我该如何与城市相遇?在城市生活浩浩荡荡的河流中,我的文学想象,从何处开始,在何处结束?从某种意义上,斑驳丰富的城市生活,或许能够更清晰地映出大时代的投影。如果把乡村比作梦里念里的情人的话,那么与城市,则是日夜相守的世俗夫妇。一个是舌尖上的那一滴蜜,一个是餐桌上的一碗粥。无论是蜜,抑或是粥,她们都无私地喂养我们的身体,并且滋养我们的灵魂。(作者为青年作家,《小说选刊》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