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诗人容易,做好诗人难。伟大的诗人可遇而不可求。
当代女诗人安琪说过一句话:当我死了,诗是我的尸体。她还说:除了诗,没有什么是我想留下的,把我全部的诗歌按着时间线索串在一起,就能展现出我出生至今的面貌,我的欢乐和仇恨。这是我看到的最痛彻心扉的诗人自况,也是最精彩的诗人描述之一。
也许是我个人的偏见,好诗人常常是悲剧性的,终生不得志者十有八九,早亡和自杀往往和好诗人联系在一起:李商隐46岁,柳宗元46岁,杨炯43岁,陈子昂41岁,王勃和李贺只活了27岁,现代诗人徐志摩35岁,更近的例子是“北大四才子”中的三位诗人,海子、戈麦、骆一禾,死时分别是25岁、24岁、28岁,其中两个是自杀;而伟大的诗人屈原63岁左右投江,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诗人之死”。
是怀才不遇,还是身心脆弱?还是说艺术才华和生命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可怕的联系?原因可能无数,但起码与心灵有关,与敏感有关。好诗人必然敏感,他会对看似平常的社会有独特的感悟,对常人的情感有超常的体验,对精神和宇宙的神秘有神奇的感应;能以我观物,以物观我,一枝一叶总关情;生活风平浪静,内心波涛汹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如此,“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更是如此,而潭水深、月圆缺常人何曾没见过?
在心理层面,好诗人可能都是受难者。一帆风顺是诗歌的大敌。屈原、陶潜、庾信、李煜、李白、杜甫、苏轼、陆游……看遍中国诗歌史,这些大诗人都有着失意的人生和多舛的命运。道理很简单,如果不知道世事艰难,怎么能有人生的丰富感受?没有体验过痛苦与失意,怎么能理解欢乐与得志?没有痛苦失意,怎么会有“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移情于物,怎么会有“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人生感慨,怎么会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的天才抒情,怎么会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旷世悲痛?
也不是没有欢乐与幸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再生的欢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重获生机的幸福,“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柳暗花明。然而,这样的正能量体验难道不是以艰难痛苦为代价的?同样,“寒冷点燃什么/什么就是篝火/脆弱抓住什么/什么就破碎/女人哺育什么/什么就是孩子/……我爱什么——在这苍茫的人世啊/什么就是我的宝贝”,不也是风雨之后的彩虹之诗?
好诗人要有才华。所谓口水诗,不过是缺少才华的遮羞布。没有才华对一个诗人来说真是无比残酷的事情,就像一个演员没有好相貌,等于先天不足。才华从娘胎里带来,无法后天习得。《滕王阁序》是才华,《望岳》也是才华,这些诗歌经典出世之时,作者都不过二十来岁。海子是典型的才华型诗人,被人用滥了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显然不是苦吟的结果,也不是理性思考的结晶。李商隐有一句诗“一春梦雨常飘瓦”,如梦如幻,却又真切可见,以超人的才华写出了一种常见却又无法准确表达的人生感觉。余光中的《等你在雨中》,“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蝉声沉落,蛙声升起/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句句才华,压抑不住。
好诗人不但是语言的统治者,还应当是思想者。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作诗也不是绣花赏月。文以载道,诗亦载道。除了才华,好诗人还需要立场、信念、魄力。如果不是关注社会民生,就不会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不会有“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从这一意义上讲,打工诗歌是有出息的,关注时代、体察民生的诗歌是有出息的。许多有才华的新诗常常败在孤芳自赏、闭门造车上。下半身写作、新红颜诗歌,这主义、那流派,都不过是外衣。
好诗人必然要炼金刚不坏之体,熔人世间的矛盾于一炉:成功与失败,苦涩与甜蜜,抗争与屈从,现实与超验,生存压力和献身诗歌。因此,做好诗人是艰难的。(作者为青年评论家,《北京文学》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