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夜晚,我坐在皖北乡村的一棵梧桐树下,风从院墙里的柏树、石榴树、椿树里吹过来,祖母点燃一盏煤油灯,和我一起坐在树下乘凉。梧桐树和柏树的清香弥漫在夜晚的星光里,萤火虫忽闪忽闪地在院子里四处飞,祖母借着灯光开始缝补衣服,给我讲一些过去的故事。
灯火偶尔会有一些斑斓的迷离,像蝴蝶的翅膀。离得近一些,便看到灯体饱满的玻璃腔体像是如玉般的葫芦,灯头吐出火焰的地方,则像是一只蛤蟆的嘴巴。油经由棉花做的灯芯一路向上走,然后从铜质的灯头里跃出来,像弯月一样进入灯罩。在祖母讲述的故事里,我想象着几百年前我的先祖们如何在夜晚点燃灯盏,如何安排一个家族的物质生活,灯光之下,他们的食物、米钱、簿子、算盘、桌子、茶盏之间不知会不会也闪现这样温婉而灵动的光。他们大概坐在八仙桌边,吃些茶,写几个字,或者拍打几下小子们的脑袋,孩子们嬉闹一会儿,看到跳动的灯火,便会好奇得瞪大眼睛。
在故乡的成长记忆中,祖母点燃的灯火总有着温厚的暖意。在很冷的冬天,只要祖母起身点灯,讲起故事,我就不会再担心外面寒冷的天气,也不会再为第二天要读的书发愁。记得有一天,外面下着大雪,祖母借着雪的光亮,起身去条案上找灯,火柴划亮的时候,如玉般的灯体和窗外的雪映照在一起,生出的亮光让我几乎惊叫起来。夜半,故事还在讲着,雪后有淡淡的月光洒在灯上,我抬头向窗外望去,院子里的柏树、椿树、梧桐树挡住灯火清虚的光,周围的一切安然自若。
祖母终年在灶台和风箱之间,切菜板、大水缸和柴房之间忙碌,炒菜、煎鱼、煮粥、收拾柴禾、洗碗、和面、打水以及为油灯灌满灯油。在节日里,祖母会用她的一双手,把本来很简单的韭菜、葱蒜、面粉、大米变成我们没有见过的甜粥、点心。我吃着粥,嚼着红枣或甜甜的玉米芯,抬头看见灯火把祖母的脸映得红红的,她的发簪上也有灯火的亮光,细细的宛如一缕丝线。在正式吃这些丰富的食物之前,祖母总要掌着灯,牵着我的手,把嵌着红枣的花馍、玉米饼、一条鱼、一点酒摆放在条案上。条案上点着蜡烛,两侧分别是两盏油灯,这灯盏的光有着鎏金的光泽,明亮而不刺眼,让你觉得它是可亲可敬的,是有身体和心魄的。
祖母供奉的食物和灯火,让我记住了那些时光深处的悲悯与珍惜。一粒微尘、一粒米、一粒汗珠,都有繁复无尽的光蕴藏在里面,似珠玉与繁花,似琥珀与流萤。光如流水一样四溢,整个院落和每一个房间,都浸渍了祖母对先祖的祝祷和心愿。尤其那条案上的灯火,是一条河、一条路、一朵云,明灭之间,几度游动。这些灯火对于我的整个童年,都是那样明亮。在我进入城市生活之后,我时常会在柴米油盐之间,寻觅这些光的尘埃。看它们会不会出现在一粒淘洗干净还在滴着水的米粒身上,会不会出现在某个寺院黄昏的琉璃屋瓦上,会不会在我夜晚醒来突然看到的星空之中。我想找到那些光亮的源头:一定会有无数的谷物、微尘、星光组成的光源,悄悄地藏在祖母的微笑里,躲在陌生人的村庄里,或者在大地枯涸的河流与水经里长眠,直到你带着祝祷的食物和酒,点燃无数的灯烛来召唤它,它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汇聚成河,赐予你力量。
灯,它的存在源自古人对上苍赐予的光明的膜拜。几千年前,萤火时代的流光和田野里的灯火、篝火,在本质上都是一种清净的光明所在。关于灯火、光明,我们最直接的经验多来自于小时候晨光熹微之前的煤油灯、课桌上的小蜡烛。课本上、田字格里的“光”、“火”、“明”几个汉字,它们的字形、发音和光色似乎能追溯到更久远的时代。而在法国人关于火焰的精神分析学里,它的存在与更神秘的人类意识有关。
我不知道我的祖母会如何解释这些光的诞生、缘起、衰老与悲喜,我和祖母一起在堂屋的长案前俯身叩拜神祇的时候,眼里映着光亮的她并不需要太多的解释。一个起落之间,你就可以领会到这些食物背后的血脉,久远年代背后的物质生活、新陈代谢,生命的荣与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祖母已经默默地教给我足够丰厚的智慧来理解这些灯盏的力量。
一盏灯,明明灭灭,起起落落,当我上路旅行,火车飞快地越过原野,我追随着每一个陌生的村庄,那里会有新的灯火生起,新的灯火灭去。千万盏灯都是一样的炽热,它们宛若祖母多年前点燃的那盏灯,像先祖们的眼睛在黑夜里汇聚成光的海洋。我想,这些灯盏之中便有祖母的影子,每一盏灯都有着另一盏灯的血缘,每一个火花都是另一个火花的依靠。
(作者为80后散文作家、出版人。已出版个人文集《汉语春秋》《白云深处:终南山隐士的十年生活》《指尖流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