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平原一望无垠,铆足劲儿跑上半天也不见个沟沟坎坎。要是在明净的日子,站立在自家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就能一眼看见巍峨的、呈现出莲花盛开模样的西岳华山,如同欣赏一幅清新淡雅的宋代山水长卷,心旷神怡……可是,村庄里的庄稼人是没有多少闲情逸致去观赏这可望而不即的景致的——与其有这闲工夫,不如赶紧去地里抓挠抓挠。
“抓挠抓挠”是关中中东部渭河北岸乡村的方言,意思就是劳作——是啊,这里的土地确实是天心地胆,太肥沃太平展了,只要舍得力气,便能从黄土里抓挠出想要的东西来。然而,村庄眼见得人烟稀少了,稀少到整个村子只有几家的烟囱还飘散着袅袅的炊烟……
早先整洁平整的官道如今坑坑洼洼的,几只鸡偏着头斜盯着地上来往不息的蚂蚁发呆,村子南边的那棵皂角枝叶茂盛,挂满了黝黑闪亮的皂角,却无人理睬。在这个曾红火繁华的大村庄里,热热闹闹的日杂商店冷清了下来,沿街叫卖的货郎担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两只威武的石狮子,还精神地蹲踞在空旷的小学校门前——大部分学生都跟随父母去城里读书了,留下来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少。
村庄宛如空壳,面目全非,除了偶有能刻画出村庄一点诗意的“鸡鸣桑树颠”之景,豆棚瓜架雨如丝的田园风光再也难以见到了。农舍、小路,还有夕阳下的老黄牛,那曾经留下许多儿时回忆的小河,那曾经回荡过青春之歌的山谷,那曾经躺在身下的芦苇炕席花纹,那曾经挂过高粱秆皮蝈蝈笼的屋檐,那曾经一池碧水秋波荡漾辉映白云蓝天的涝池,也许都只能在梦中相会了,我的心中不禁淡淡地忧伤起来。
在土地上抓挠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少到上阵的尽是些廉颇黄盖们,再不就是佘太君们,那些小伙子、姑娘们早就加入了打工行列,成了“农籍城市人”;而他们还年富力强的父母们也都披挂整齐奔赴前线,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过几天令人眼馋的城里人的日子。
他们告别了酸菜坛、盐罐、陶盆,告别了长满青苔的低矮土墙,告别了老井里浸泡的碧绿的西瓜,告别了挂满黝黑皂角的老树,告别了郁郁葱葱的小树林——人们一旦选择离开祖祖辈辈挥洒过无数汗水的故土,便意气风发地迎着鲜艳的太阳,走向一个全新的天地。
谁还贪图老屋里那些破铜烂铁呢,牛曳驴拽过的铁犁铧锈得哔哔啵啵丢渣,引以为自豪的红缨长鞭失去了神采,如软蛇一样挂在墙头。那笨拙壮硕,在齐腰深的麦场里破浪前进的碌碡,那能压碎田间土坷垃的顺溜沉稳的青石碾,那被麦秸摩擦得木纹尽露而又油光闪亮的木叉,那需要用尽力气摇呀摇才转动起来的风车,那石槽,那石磨……一切的一切,似乎还散发着昨日劳作的余温,却终将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历史。千万重麦浪里游弋的是发出低沉轰鸣的收割机,过去长满了酸枣刺的沟坡地果树飘香,丰收在望。
在走向工业化的道路上,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进程不可避免,经历了数千年农业社会而形成的社会生活自然单元——村庄,终将离我们远去,这大概是历史的必然。
我离开这个位于关中平原渭河北岸的村庄,是在一个霞光灿烂的早上。我知道,我心中村庄的历史就这样完结了。但愿迎接它的,是一个充满梦想与希望的别样的未来。
(作者为作家、教育研究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