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援植物用柔韧的藤蔓攀爬,目的只有一个,竭力生长。它们太弱,没有强壮的枝干,只能依靠攀附和缠络,迂回前进。
祖母的花园里开满了豆角花,它们细碎殷红,像一只只精巧的蝴蝶,对生的羽翅在风里神经质般相互翕动,显示着世上最精美的对称。果荚的两叶弧形果皮严丝合缝,黏附在里头的种子,一边一个错落排列。在果皮汁液丰盈的时候,祖母摘下果荚做菜,那时,果荚里的小种子还稚嫩到只包着一小颗清水。若再等等,果荚便像孕妇的肚腹,渐渐饱满,果皮变得老厚结实,直到里面的种子完全成熟。某一时刻,果皮爆裂,果荚会向土地弹出身体里所有的种子。
生物界瓜熟蒂落,遵循着精准完美的科学。植物们奇妙的生命进程也给人类带来隐喻,古代雕刻绘画中常出现豆角、葡萄、石榴,它们的种子丰盈,像人们期望的丰足的子嗣。不过,在西方,坚硬的蚕豆常在古代的坟墓中被发现,作为死者在阴间的食物,它因此成了亡灵的象征。它的多产和冥顽不化,还使它有了浓郁的贫民气息。
花园里,一枚枚翠绿的小弯刀坠满藤蔓,这豆角称为刀豆。它少女时期的花儿纷繁素朴、颜色单调,是贫家的女儿花。又如土豆花儿、豌豆花儿、胡麻花儿,果树上的苹果花、梨花、枣花、樱桃花、核桃花、栗子花、山楂花……我常想,这种能大面积结出果实的女儿花适合印在棉布上,花的滋味与棉布朴质的秉性很是吻合。
祖母摘下脆嫩的刀豆,歪歪斜斜躺满一簸箩,而后折断刀豆一头的小尖角,抽剥出豆荚身体一侧的黏合线,再折断另一个小尖角,抽下另一根黏合线。每一个豆荚完美无缺,两根柔韧的绿丝线也许会纠缠人的牙齿,但它们紧紧黏合了两叶果皮,保证了果荚成熟前,种子们能安稳地在子宫一样的果皮里成长。
喇叭花很象形,作为另一种藤蔓植物,在祖母的花园里,它肩负的任务是单纯的美化。这种长命的藤蔓可以生机勃勃攀援好几个月。祖母一般把它给安置在窗口,明亮的玻璃窗是屋子的眼睛,柔软的喇叭花像睫毛一样。喇叭花开得甚是勤奋,鸡叫头遍,它就迎着太阳欲出的方向张开喇叭,像自家的娘子一样,勤快得紧,民间又叫它“勤娘子”。
植物也有自己的钟表。1751年,瑞典博物学家林奈设计了一个巨大的花钟,由几十种开花植物组成。从清晨3点起,花儿们次第开放,傍晚又相继闭合。植物的花朵之所以严格恪守开放和闭合的时间,有它们的目的。花儿们并非为了配合人类的作息,才在白天把花朵绽开;它们夜晚休憩,也不是因为人们的冷落。天一亮,一夜酣眠后,昆虫们开始精神抖擞四处奔走,花儿们张开花瓣香气袅袅招蜂引蝶,这时,阳光铺洒的花园里开始上演无数个花儿与少年的故事,它们相互吸引,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生命在传播、孕育、繁衍,大自然满目生机。那些甘心作陪衬的绿叶也在清晨舒展身体、打开气孔,就等着太阳出来,欢畅地交换一番养料。一天过后,昆虫们累了,花儿们也心满意足地闭合花瓣,和人类一样,陷入沉静。
清晨4点这一时刻,对于喇叭花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们纷纷张开喇叭,藤蔓也开始悄悄前行。像冷峻的爬行动物能够感知方位一样,喇叭花所有的藤蔓,神秘地按顺时针方向缠络,它们好像随时惦记着时间,一寸一寸,跟着时针的转动奋力爬行。花朵则以绽放的姿态迎接和拥抱为它传粉的少年——那些不谙世事冒冒失失的昆虫。喇叭形的花冠只是花儿们用心布置的精美婚床,真正的主角是稳坐中心的芬芳花蕊,它们是传播生命的女王。花瓣合乎礼仪地向外翻展,湿润的柱头静静露出,香气自那里袅袅散发……
花儿萎败后,喇叭花的种子密密挤裹在南瓜盅一样几乎透明的胞衣里,小米般大小,有黑和米白两种颜色,样子看着并不难看,但在中药上被称为“黑丑”和“白丑”,二者混合,又叫“二丑”,说是可以做通腹利便的泻药。
明代吴宽写喇叭花:“薰风篱落间,蔓出甚绸缪”,“薰风”和“绸缪”都把喇叭花写贵气了。也是明代的张丑,在《瓶花谱》中,将喇叭花列为九品,在我看来,这更朴质些,因为在我眼中,喇叭花就是贫家的女儿花。
(作者为青年作家、文学编辑,著有散文集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