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董桥说过一个故事——
记得古早的小镇岁月,声音响得像锣鼓的唐三姨常来串门子。一天,城里来的文明先生跟大家一起围着三姨聊天,三姨劈里啪啦大谈三姨丈当民兵的英雄往事。文明先生听了过瘾,脱口问道:“三爷现在该七八十了吧?”三姨盯了他一眼说:“早翘辫子啦!”文明先生的脸一下子红得像米缸上贴的红纸:“对不起。”他嗫嚅着说。三姨侧一侧耳朵问道:“你说什么?对不起?莫非我男人是你干掉的?真新鲜!”
生活经历相异,教育程度参差,文化背景不同,人们语言交流、行事往来难免产生隔膜,理解上萌生阴差阳错,交往间出现事与愿违,自是不可避免。董桥由此故事引申说:“听了唐三姨那一顿教训,这一辈子做翻译译到英文sorry这个字,总是想起她冒着青筋的大方词,总是避用‘对不起’,避用‘抱歉’,生怕洋派礼教翻脸变了杀人口实。”这是说玩笑话,董桥自己未必当真,读者更无需笃信不疑。
京戏听得不多,但录相短打武生戏《三岔口》却是常看不厌的一出。宋大将焦赞打死奸臣谢金吾,被发配沙门岛,途经三岔口,投宿旅店。店主刘利华义救焦赞,深夜,与奉杨延昭之命暗中保护焦赞的任堂惠因误会发生搏斗。每次耳边听着一阵紧过一阵的催命夺魂锣经,看着舞台上李少春扮演的任堂惠与谷春章饰演的刘利华拳来脚去,刀来刀往,打得难解难分,我的心虽然吊到嗓子眼,却依然盼望那在此段戏中担负点明人物真实身份职责的持灯刘妻迟些出场。原因极简单,误会一消解,这紧张、美丽的《三岔口》也就告罄。私忖换一种包容情怀作视角,若世间没有诸如唐三姨批诘城里来的文明先生的那些文化的“三岔口”,生活中失却此类无伤大雅,却丰富精彩的小误会,人生将是多么平淡而单调啊!
朋友时红军不仅写爱情诗言浅情深,缠绵悱恻,肚里储存的笑话也多而精彩,听他讲过一个故事,至今难忘:原中国煤矿文联主席梁东带艺术家去沂蒙山区体验生活,在当地饭店“打尖”,店家姥姥十分热情,围着饭桌连声问招待是否有不周全处?梁东看着饭菜间哄之即去、不赶复落的成群苍蝇,无奈地说:“您看这苍蝇,您看这苍蝇,老在饭菜上落……”可他话没说完,姥姥便满脸认真地答道:“咦,它又吃不多少?它又吃不多少?”那真诚的解说与宽慰,以及话语间隐存的对京城客人俭吝不容物之嗔怨,逗得满桌艺术家惊诧复粲然。
籍贯安庆的梁东,常归皖省亲,与时红军多有过往。据时诗人说,这个故事是梁东亲口告诉他的。我相信这是真的。“咦,它又吃不多少?它又吃不多少?”带有如此晶莹如露珠的鲜活的民间语言,即使学富五车的语言大师也未必能编出。
梁东以擅写行草书名世,安徽第一路长江中路的相王大酒店店招,即出自其手笔。每经此处,抬头见到那硕大店招和梁东署名,就不由得想起他和伙伴们那次有趣的鲁西南采风,想起乡野酒肆内那出语奇妙的店家姥姥,于是,忍俊不禁。
是的,一不小心,文明在这里又被现实撞了一下腰。不要指责我总蓄着一份坏心,我实在喜欢看文明在此刻那无语、无助,唯有哑然失笑的尴尬相,逗极了!
(作者为作家、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