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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9月07日 星期五

    江山一抔土

    作者:卓 然 (山西晋城) 《光明日报》( 2012年09月07日 16版)

        “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中国人和外国人一样,都这么说,我们的古人也这么说。

        说这话已经有几千年了,人们也还一直守着这句话的要义。因为人们懂得,倘若没有土地,不管有多大力气,也只是空怀英雄志。英雄无用武之地,白白有了一身力气。

        其实古人的话也不一定句句都对。比如“君子怀国,小人怀土”,就只对了一半。国土,国土,没有土,哪里能有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精明的帝王们太懂得吝啬土地了,平头百姓呢,做梦也不敢有这等奢望,但做梦都怕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我曾拥有一畦小园,虽小,却激动得不得了,写下过散文《小园三种》。我曾想邀朋友咸集小园,与我一起领会“小园三种”的闲趣。然而还未来得及,小园便弄丢了。丢了小园,我便天天怅然,不是若失,是真实地失去小园的惆怅。

        小园不再,剩了几粒黄瓜籽便也如英雄没有了用武之地。放在案头,几近废物,每想扔而去之,却不由一次又一次拣回。有蓬勃生命蕴藏其中,就那样扼杀了,让它不得萌芽,不得生根,不得开花与结果,我有一点于心不忍。

        早春二月,春雪如诗。我想下楼看雪,不经意见楼下堆有一小堆土,断香凄神,残痕淡然。“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吗?是谁呢?长时期住在被水泥硬化了的世界里,长时期远离散发着芬芳气息的泥土,让人活得憋闷,窒息。这一小堆土让我仿佛看到了一小堆金子,闪闪发光的金子,于是慌忙拿了小畚箕,把那一小堆土撮起来。当我回转身的时候,却听背后有人笑我:“哎呀,不就一把土么!”

        想对那人解释,却不知道说什么。人家能不知道“百谷草木丽乎土”吗?人家会不知道重耳的故事吗?晋重耳穷途饥渴时,一位农民送了他一小块土,预言了他十万江山!江山一抔土——我总是这么想。

        我不想拥有十万江山。小时候与小伙伴们在野地里捉“叫油子”,漫山遍野追赶雨脚,从乱石岗子上移棵小桃树、小杏树,栽到家门口的石头缝里,那是童趣,是天趣,是大自然与人类的亲近与和谐。于我,是心灵的陶塑,也是灵魂的浸淫。

        上世纪中叶,要不是父亲抱了镢头硬从石头缝里抠出一片小小的土地,他的一群孩子一个一个都难免冻馁而死。父亲谢世时,我按照风俗,用衣襟抱了一包他曾经用汗水浸润过的泥土,湿漉漉的泥土,轻轻地放进父亲的墓穴。我知道,那一抔土中植根了父亲的生命,与父亲生死相依,父亲将会以灵魂,以品质,守着它,捍卫它,千秋万代,永远永远……

        我也渴望有自己的一片土地,也想以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与之生死相依。

        人,只要有梦,总会圆的。因为有了楼下那一抔黄土,我便拥有了一片自己的“田园”,一片“江山”。只是,花盆小了点,却正好能放下我的心,放下我的思想和感情。小心翼翼浇点水,我的“田园”就格外滋润。我把三粒黄瓜籽种在里头,小苗破土而出的那一刻,现出了让人兴奋不已的盎然生机。大约半个月之后,纤纤的瓜秧便爬上了窗户,爬上了阳台,像是想偷窥外面的世界,却又毫不吝啬地逸散了满屋的绿。淡黄色的小花开了,一朵,又一朵,像点亮的小灯,让人心旷神怡。瓜儿坐胎了,小小的,像根针,转眼便像几条小棒槌吊在那里。每当我洒点水上去,瓜秧儿便真个是郁郁葱葱,苍翠欲滴。打开窗户,轻风一吹,叶也摆动,花也摇曳,那才真正叫袅袅娜娜,那才真正叫曼妙多姿。

        若值明月当窗,不光多姿,而且多趣。如果有一只“叫油子”在上边振翼而鸣,那声,那色,那情致,那韵致,即使十万江山又怎么能够与之相比呢!

        世事随着日子变换,而唯一不变的,是那一窗风景给我的好心情。

        看着那一条条带了嫩刺的黄瓜,邻居说,真好!快摘下来鲜鲜地吃吧。

        我没舍得摘下来。摘下来统共能值几个钱呢?我那一窗风景又值多少钱呢?

        邻居似乎算过账来了,说,真是呢,一寸土地一寸金。我心想,岂止呢?

        (作者为作家、晋城城区文联前主席,有著作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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