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杨慎《百福寺夜宿》诗有“石房夜冷难成寐,恼杀荒鸡不肯鸣”句。钱钟书先生《谈艺录》(补订本第475页)批评云:“‘荒鸡’‘恶声’出《晋书·祖逖传》,鸡‘中夜’不时而鸣,故诃之曰‘荒’曰‘恶’,‘荒’之为言,荒乱、荒诞也;今夜未旦而鸡不先鸣,是具知时报晓之德,不得诬为‘荒’矣。”钱先生的批评似有未当,以下试为说之。
杨慎为著名诗人、学者,断不会不知《晋书》所记祖逖中夜闻鸡起舞事,不会不知“荒鸡”谓中夜不时而鸣之鸡。所以用“荒鸡”者,或因苏东坡《新渡寺送任仲微》“独宿古寺中,荒鸡乱鸣群”句。东坡该句下为“送子以晓角”,则知古寺所闻“荒鸡”,应指荒野、荒凉之地听到的鸡鸣,以衬托古寺之荒寂。此还可证以明代著名学者张岱《西湖梦寻》所记玛瑙寺诗之“漏尽啼荒鸡”。漏尽,夜将尽也,“荒鸡”显非中夜之鸡,而为寺外之鸡。尤应注意的是,杨慎《升庵诗话》所录宋人葛胜仲《西江月》词,有“回棹荒鸡报晓”句。清代名词家沈闰生《台城路·咏柝声》之“堠馆荒鸡,津亭去雁”,叹人生漂泊忙碌,说鸡声催人,与“恶声”无涉,亦是指堠馆所闻报晓之鸡。现代之例,则有鲁迅诗《亥年残秋偶作》:“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从“星斗阑干”可知,“荒鸡”亦天将亮时报晓之鸡,而非中夜鸣叫之鸡。
可知,荒鸡,除中夜之恶声外,还指荒野、荒凉之地所闻之鸡。钱钟书先生未察知此义而错责杨慎。
此外,顺便谈及,钱先生所云“未旦而鸡不先鸣,是具知时报晓之德”,亦有误。旦,训为“日出”,即天明,又引申为早晨。雄鸡报晓,大体在五更,而非日出、天亮之时。《晋书·邓攸传》即有“紞如打五鼓,鸡鸣天欲曙”句,袁枚《子不语》亦云“五更鸡鸣,二神始去”。近世小说笔记更多“五鼓鸡鸣”、“五更鸡鸣”之类语。古人诗中虽曾有“鸡鸣见日出”句,谓鸡鸣而日出,须知那是就最后一次鸡鸣而言。俗谓“鸡叫三遍”,最后一次鸡叫后,天才亮。所以,不能说“未旦而鸡不先鸣”。若天亮后才报晓,则太迟了,虽非“恶声”,亦属“不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