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的力量

    古代希腊罗马文明遗留下了大量优美的雕像、浮雕、壁画、彩陶。如今陈列于博物馆的这些艺术品，最初实际上是树立在神庙、圣地、市政广场、墓地等重要公共活动场所的，或者如彩陶，要么用于竞技比赛的奖品，要么用于装饰富人的宅第。可以说，在古代希腊罗马人的公共生活和重要活动中，它们无处不在，以致于法国学者把古代希腊的城市称为“图像的城市”。但这些主要点缀在公共空间里的图像也许并不像我们在博物馆看到的那样，是作为艺术品而供人们欣赏的。事实上，无论是古代希腊人还是罗马人，都没有现代意义的“艺术”概念。古希腊文和拉丁文中同英文“艺术”一词最为接近的词语是techne和ars，但它们主要都用于表述某种“技艺”，而非审美意义上抽象的“艺术”概念。因此，把这些“艺术品”重置到它们原来的环境之中，来看对于当时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就成为晚近考古学、艺术史与历史学研究相交集的一个具有启发意义的取向。

    举例而言，古典时期（公元前5－4世纪）的雅典，城邦的公共生活围绕市政广场而展开。这里集中了各类公共建筑如神庙、祭坛、市政大厅、公共柱廊等。人们在这里祭祀神明、参加城邦政治活动、乃至赶集和闲谈。在议事会大厅的前面，有一堵“纪名英雄墙”，墙面是城邦各种政治信息的公告栏。举凡召开公民大会的通告、人民法庭开庭的公告，都事先公布在此，便于公民讨论和参与。墙上树立着十个雅典英雄的青铜雕像，代表组成雅典城邦的十个部落。文献记载告诉我们，公元前508年克里斯梯尼改革时，将雅典重新划分成十个部落，各以一名雅典英雄命名。因此，在当时的观看者眼里，这个“纪名英雄墙”不仅象征了雅典城邦，而且通过墙上的公告，提示观者雅典的城邦与政治生活是公开的、民主的。广场上还树立着所谓“刺杀僭主者”的雕像。据载在公元前514年的泛雅典人节游行时，雅典两名贵族及其随从试图刺杀僭主，事败而被杀。公元前508年民主制确立之后，立即视他们为民主政治的英雄，为他们塑像并树立在市政广场，而且规定军事执政官每年都要向塑像献祭。古典作家告诉我们，这是雅典人第一次为凡人塑像，足以反映他们的地位。可以想见，今日的观众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国立博物馆观看这一雕像的复制品时，感受到的是这两人的勇敢与视死如归的气概。但当古代雅典人在市政广场上看到它时，他们可能更多地感受到雕像传达的民主政治信息。同样，广场西面的“自由之神宙斯”柱廊上的巨幅壁画也向观者传达了民主的观念。其中的三幅画分别表现传说中的雅典英雄提修斯，拟人化的形象“人民”和“民主”。雅典人相信，是提修斯统一了雅典城邦，他也是民主制的首创者。当然我们现在知道，雅典民主制并不是提修斯建立起来的，而是要到了公元前6世纪经过梭伦改革和克里斯梯尼改革，才得以建立起来。这些绘画的目的显然不是准确地讲述历史，而是在进行政治宣传，在向观看者强调，雅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民主的城邦。政治意识形态往往神化历史，这是一个早期的例子。

    对“人民”和“民主”的强调，当然和雅典实行的民主制密切相关。在这套制度里，代表人民亦即雅典公民群体的公民大会是最高权力机构，举凡祭祀神明、宣战与媾和、立法与奖惩，乃至粮食供应、城市建设等一切城邦事务，都由公民大会开会讨论决定，凡年满20岁之男子皆有权参加公民大会。公民大会每年开会40次，会场就位于市政广场西南面正对着雅典卫城的一座山丘上。因此，“人民”和“民主”是雅典民主政治中的两个核心概念。在公民大会召开之前，雅典的公民多会聚集在市政广场上。可以想见，他们在这里一边观看着“人民”和“民主”的形象，一面热烈讨论着他们即将辩论和投票决定的国家大事。在此图像被赋予了一种在博物馆里所没有的政治力量，成为政治意识形态的表达，和人们的政治活动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了一起。

    对于民主和人民的刻画，几乎可以说是随处可见。就连雅典的舰队，也有多艘战舰以“民主”及相关的概念“自由”等命名。在广场西侧“500人议事会”开会的议事会大厅里，也有一尊“人民”的雕像，无疑还在提醒议事会的成员，城邦的权力在于人民亦即公民群体。从市政广场往南步行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雅典卫城。卫城上最为壮观的建筑是祭奉城邦保护神雅典娜女神的巴特农神庙。围绕神庙一周的浮雕刻画的是泛雅典人节的游行场面。一年一度，雅典人举行盛大的泛雅典人节，象征着新年的开始。节日中最隆重的活动是全城人参加的游行活动。队伍在西北面的城门外迎接雅典娜的神像入城，穿过市政广场的泛雅典人节大道，一直护送到卫城上的神庙里。这个游行的队伍代表了雅典城邦，亦即她的人民，而巴特农神庙上的浮雕将它恒久地固化了下来。不难想象，一个公元前5或4世纪的雅典人或者希腊人在观看浮雕时，他感受到的是人民的崇高地位。

    在卫城的南坡上，是能够容纳近两万人的狄奥尼索斯大剧场。每年在这里举行狄奥尼索斯节，是上演悲剧和喜剧的主要场所。悲剧和喜剧经常表现的主题之一即是民主政治，“人民”也常常是主角，而观众则是雅典的普通公民。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刻画，但却和广场上的图像刻画相得益彰。

    我们看到，雅典市政广场以及卫城上与民主相关的雕塑和绘画，构成了城邦政治的一部分，和雅典公民参与的公民大会、戏剧、节日等活动形成一个有机体。在这个动态的环境中，图像以直观的和不可替代的方式，传达和灌输着民主的核心观念。当然，这只是雅典城邦许多复杂图像表述的一个显见例子，但由此我们也许能够感受到图像的力量。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