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1日凌晨,我国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带着对“红楼”的一瓣心香,驾鹤西去。先生以“红学”研究知名,但曾自述:平生最钦服中华文化上的“三圣”,即书圣右军、诗圣老杜、情圣(稗圣)雪芹。另一“文圣”则是彦和(刘勰)。对此四家,都用过一番心力,想留一点痕迹,以慰一己之情怀,以助学子之研索。先生关于书法的论述,以“永字八法”为题,曾结集出版,兹选录若干小节,既供爱好书法者参考,又可见先生之博学宏论。
诗曰:
此日清和观有芬,明窗想像绛轩芸。
中华书道今何在,诗圣长吟王右军。
◎从“永字八法”中可以看出不少事理与艺道。大致说来,最要之点是中华书法的灵魂是用笔运笔之法之理之艺之道。
笔是特殊的民族灵智之创造,使用它书写汉字——另一民族灵智大创造,便生出一门绝无仅有的高级艺术来。
此艺术,包含了汉字本身的艺术性质和间架结体之美,每个字都是一个“活体”,而中国毛笔又是一个迥异于他笔的“活体”,而非死器。二“活”凑泊,乃生妙趣美姿,似像而非貌,类画而异绘。有整体美,其间又每一笔各具自身之美。
汉字书法迥异于简单的“画道道”,作“几何学的线”。笔的运行轨迹本身美,迹内又复涵蕴着用笔运笔行笔换笔的诸多兼美。“八法”并不完全,但它是由隶变楷之发展阶段的重要“总结”和“榜样”,书法的基础课与基本功也奠位于此,是以其重要性代表性不因时间而褪色。有可笑的传说:“永”就是《兰亭序》帖名迹的第一个字(永和九年……),而且王右军(羲之)为写这个字,苦练了多少年,写了不可胜计的“永”,云云。在任何高级严肃的学术艺术领域里,都必有一些胡云的妄语。这也成了“规律”,不理那些就是了。
自东汉以至两晋(包括诸多地方各自擅立“国”号的),其皇帝朝号年号更易特别频繁,而“永”字最为多用,即如西晋的不太长久的年代中,就出现了永熙、永平、永康,永安、永宁、永兴、永昌等年号。因此,写字习书之人,下笔常常是离不得这个受重用的“永”字。于是,此字的重要性与书写使用频率大增,因而受到书法家的特殊关注。
◎中国书法艺术上,有一个重要的美学概念,叫做“遒媚”。这个品目,对理解书法以至我国其他文艺门类,都有重要关系。“遒媚”一词为什么有重要性?它是对王羲之《兰亭序》的艺术特色的一个最简切的概括。
“遒”是控制、驾驭“气”(运行着的力)而达到恰好的“火候”的一种境界。具体地说,“遒”就是指“气”的运行流转的那种流畅度。流畅不是邪气般地乱窜,是不滞不怯。书法向来重视笔触的明快锋利流动,道理在此。比如王僧虔称赏孔琳之的书法“天然绝逸,极有笔力规矩”,“放纵快利,笔道流便”。他赞赏崔瑗也是由于“笔势甚快”。可是这种纵逸流便是“极有规矩”。这便是构成艺术欣赏“遒美”的内在力量的辩证法。
“遒”还有一层意义,那就是紧密。聚则密,密则紧——紧密之力即遒。盖练技艺功夫讲“气”的都知道,正气宜聚,而不可散,气聚方能运行流畅,气散焉得周行有力?从气上讲,遒与聚的关系即在于此;从艺术上讲,关键也正在于此。
一位艺人在表演,他最要气的团聚,而怕涣散;写字作画,正复如此。整幅如此,一个笔道也如此。所谓“败笔”,笔败必然是气败的表现。用俗话来说,表演技艺得全神贯注;一“走神”,那“玩意儿”就出现“败笔”了——走神亦即气散。若是表演没有精彩可观,那原因虽多,其中主要的必然就有“精气神”不聚,那就是不“遒”。
遒紧,都是指“气”而言,“转遒紧”犹言越写越振作警拔,到后来反而更加精气完聚,毫不败懈。惟紧,才能“拔”——挺秀。
艺术之事,最忌松垮,松垮即涣散,即不紧密,即不挺拔,即未“遒”。
◎比如你要写一个竖画,表面上只是从上向下(拉)的事情——外行即如此认为。在内行那里则不是那么单一了,他的笔下行时,却像暗中有一个相反的力在“阻”他,在向上“拉”。写一个横画时,表面像是从左向右的一个单劲儿的事情,其实不然,那暗中如有一种力拉他的笔向左行。一句话,每书写一笔时,总是向暗中的“反力”去行笔——是要战胜一个无形的阻力,然后那笔才运行到一个最美满的方向和终点。只有这样行笔而写出来的笔画,才是书法艺术的“画”,而很不同于一条随便乱拉的“道道”,也大异于一条用尺子“逼”着画出来的“死线”。
一支毛笔的运行,“走”在纸上的迟速疾徐、深浅起伏,处处都蕴涵着这种复杂丰富的相反相成的“力”的美满驾驭统一,达到了一个最恰当的境界——这才叫做有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