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把读诗当成了“职业”,为了赶各种会议的发言,读诗在我这里逐渐变成了一件匆忙的“工作”。总是“草草”,总是“不求甚解”,为了节省时间,我总是“浅尝辄止”,舍不得花慢功夫。这是非常无奈的“职业病”。为此,近期洪子诚老师和吴思敬老师倡导“文本细读”,我是第一个响应的。我想用这种响应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我的这种不理想的诗歌阅读状态。
在许多文学品类中,诗是最难读、也最耐读的。读小说、读散文有时不妨一目十行,可是读诗一目十行等于没有“读”。诗是靠“品”出来的,诗甚至不是靠“读”出来的——当然,我这里指的是那些对诗歌语言怀有敬畏之心的严肃诗人的作品,而那些抱着游戏态度的诗人不在此列。诗“品”而后“悟”,这是读诗的根本。
我的这一番想法,是收到陈陟云的两本诗集,特别是他和张德明、向卫国三人合写的《诗三十三首及两种解读》之后产生的。一位诗人,两位解诗人,三个人联手来做诗歌文本的细读工作,这在普遍地对诗歌玩世不恭的时下,特别显示出一种庄严的气象。不仅是作者们,就是我们这些读者,都会在这种庄严的气氛中驱走那些对诗的哪怕是一丝的亵渎、不敬和轻慢。
三十三首诗,每一首都提供了两种解读的方式,这是三位作者的创意。诗绝不会只有“一解”,这里的“两解”即多解,这是知诗者言。不懂诗的人,以为天下只能有一种解释是对的,其余皆不足取,其实,诗是世上万物中的特例,对诗而言,并无“唯一真理”一说,对于这个自由的文体,只能是自由的、合理而充满想象力的解说。不幸的是,现在的许多语文老师还在这样误导学生。什么是主题?为什么只有这一个主题?其实,对诗而言,眼花缭乱、莫衷一是,愈是多解,才愈是精彩。所谓“诗无达诂”即指此。
至于我,陈陟云的这本诗集的出现,是对我陷于阅读迷局的一次提醒。在普遍对诗歌取游戏态度的颓势中,它提醒我精品不仅存在,而且精读亦有可能。这一本“两解”的诗集的出现,它不仅提升我们对诗歌的信心,而且提升对诗人和诗评家的信心,也提升我们对读者的信心。面对这样庄严的局面,你想沿用那种轻薄的嘻嘻哈哈的应付难免会有罪恶感。你得静下心来,去掉那种喧嚣和浮躁,重新回到原点,以肃穆的心情品味诗歌。
大约两年前,我曾有机会读到陈陟云的《前世今生》。我对这些诗歌的解读定位于爱情诗。我很喜欢这些清新、隽永而典雅的内心的歌吟。其中一些诗句令我过目难忘:
你我的情缘如舟。那凌波而来的/绝色女子定然是你,一路抖落铅华遍洒/宛如落英随流飘去/薇,今夜我静静看着镜中的你/犹陷雕栏玉砌之重围/红罗亭内醉未酣/相拥入壶成一梦/谁在前世,谁在今生
陈陟云发挥了他的语言优势,把现实的情爱融化在浓郁的古典氛围中,那种刻骨的相思是现世的,但却充盈着典雅的看似遥远的贵族气:情缘如舟,凌波而至,来如惊鸿,去若落英。陷入雕栏玉砌之重围的人儿,却是红罗亭内酒正酣。此时此际,人们被眼前的绮言丽句所迷,忘情如此,真爱如此,惊叹纷繁的现世竟然尚有刻骨铭心的纯情在,以至于为何是“红罗亭”,又何谓“相拥入壶”却是不加深究了。也许有人说我偏爱陈陟云这里体现出来的古典的魅力,其实他的诗路很宽,也有以非常现代的手法写出的充满现代情趣的诗句:
九月是什么季节/九月的鸽子飞落我怀中/九月的鸽子站在悬崖上/悬崖上的鸽子清爽如风
记得当时,我的确被他的这些诗句所着迷,我在他的这些打印件上用彩笔画了许多记号:“一个男人活在性情里,一个女人活在美丽中”;“请给我一次语无伦次的自由,让一份孤独享受另一份孤独”;“一个词在另一个词里开放,正如一朵花在另一朵花中凋萎”,“谁若携手走过这同心之圆,谁就无法逃避随即的缺碎”;“一生有多少年头可以相爱,一年有多少日子可以厮守”。
特别是《梦呓》的名句:“只有虚构寒光凛冽/只有流水擦亮忧伤/一生何其短暂,一日何其漫长。”我以为这同样是关于爱情的“梦呓”。前两句凝聚着现代诗常见的词语抽象的尖利,后两句短语更是以“短暂”和“漫长”的对照而述及在不同的语境中,时间留给人的完全不同的感受,具有颇强的冲击力。能够以如此明白简约的句子道出人们面对事情的复杂性,应该归功于诗人对语言抱有的敬畏感,以及独到的概括与提炼能力。
但是我的阅读在诗人的认同面前受到了挑战。陈陟云并不乐于承认我所认为的爱情诗说。他说过,爱情并不是自己诗歌里最关注的内容,他最关注的是生命哲学,是生命中的体验。他“并不反对”把一些诗“当作爱情诗来读”,他解释说“触动我提笔的,并不是我自身的爱情体验”。这里我的阅读遇到了麻烦,有两点和作为诗人的认识有差异,一是,那不是爱情诗,再就是,即使读者从中读出了爱情,至少他们没有读出他“最关注”的“生命哲学”。
须知,我们的被感动是由于诗人以如此纯真的笔墨“写”出了爱情,我们被这些诗句所折服。同时我们又认为诗人所看重的“生命哲学”不一定比读者“误读”和“虚拟”的爱情更有深度。诗的深浅并不依赖是否“哲学”来支撑,哲学的深度是哲学,诗的深度永远是诗。因而,对诗而言最恒久的、最有魅力的往往是情感和爱,情感和爱是诗歌永久的生命。(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此文为他在陈陟云诗歌研讨会上的发言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