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句话——树不可长得太快。一年生的当柴,三年五年生的当桌椅,十年百年的才有可能成栋梁。故要养神积厚,等待时间。
2003年,SARS病毒引发的非典在北京暴发,疫情深重。我受中国作家协会派遣,深入到北京抗击非典的一线采访。我曾经身穿特种隔离服,在焚化炉前驻留。我与SARS病毒如此贴近,我觉得自己闻到了它的味道。病毒其实是没有味道的,我闻到的也许是病人的排泄物和消毒液混合的味道。袋子密封非常严密,其实这味道也是闻不到的,只是我充满惊惧的想象。
同去的报告文学家早已写出了作品,我却一直找不到好的支点表达,不能动笔。8年后,我才开始写作这部与病毒有关的小说。它距离我最初走向火线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几千个日夜。不知多少次在梦中看到病毒,那么真切那么鲜艳,仿佛可以触摸到它们卷曲的边缘和瑰丽的颗粒。(又是我的想象)
《花冠病毒》是一部纯粹虚构的小说,我愿将这部小说归入科幻小说范畴,只是不知道人家领域要不要我?我相信人类和病毒必有一战,必将多次交锋。我祈望读者们不纠结于本书的某些技术细节。不要对来自雪山的矿泉水产生恐惧。不要擅服某种元素。不要对病毒噤若寒蝉。不要和SARS对号入座。不必寻求真实的燕市在中国的什么地方。
写一部小说的过程,像做一块好表。我前半生当医生,后半生做过若干年心理医生。我始终迷恋于人的生理相似性和精神的巨大不相似性。竭愿力求精准地解剖和描绘这些差异,从中找到潜藏至深的逻辑。在情节和故事若隐若现的断续和连接中,探寻人性的丰富和不可思议。
这本书,并不只是一些纸加上一点油墨印刷的文字,它蕴含着我的时间。这本书,渗透我人生的结晶。我青年时代在西藏饮下的每一口冰雪。我当医生抢救垂危病人时,对病人心脏的每一次按压。我对鲜血从恐惧到习以为常的每一分钟目不转睛。我面对濒死者脸庞温和凝视的告别……这书里还包含着我绕行地球的漫长航程。包含我对以往和将来世界的回眸与眺望。包含着我对宇宙的好奇和幻念。
写这部小说时,我的手指集体造反,多个腱鞘发炎。电脑键盘上的每一格,都变成了某种尖锐的野草种子,敲下去的时候,十指关节和双腕一起持续痛楚。我对自己小声说——你要坚持。我相信在这个自私纵欲狂野诡谲的世界之中,还有一些人勤劳和正直勇敢地生活着。
这部小说,虽积攒已久,仍然是柴。即使是柴,我也希望它燃起短暂而明丽的火焰,传递我发自内心的徐徐暖意。在身体和心灵遭遇突变,像本书中所出现的那种极端困厄状况,最终能依靠的必有你的心灵能量。幸福只存在于你身心善美坚稳之处。(本文选自毕淑敏新作《花冠病毒》的序言,有删节,题目为编者所加。本书即将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