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生去世百日了,但我仍不相信他走了,就像他曾经说过的,死亡是一个谣言。
回想铁生去世的当天,韩少功给我发来了铁生的一张照片和一组诗,还有蒋子丹多年前写的一篇关于铁生的印象记。其实我20多年前也写过铁生,主要是记那次海南笔会上铁生给我的印象。那次到海南时海南尚未建省,还很原生态。去的作家不少,有林斤澜、李陀、陈建功、韩少功、苏童、储福金等。
最令人欣喜和意外的是苏童和范小天,居然把轮椅上的铁生抬上飞机,飞到了海南,而且后来我们坐南海舰队的登陆艇出海,铁生也被朋友们弄上了船。韩少功后来有次跟我一起回忆这么些年来参加过的笔会,都觉得那次海南之行令人印象最深。我想,这个印象之深,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了铁生。
这可能是铁生一生中唯一一次远行的笔会?铁生的气质,在所有的作家中是最深沉凝重的,我们在海水中嬉戏的时候不经意回头一瞥,见他坐着轮椅,在沙滩上抬头凝望,像一尊佛的剪影。那剪影让我心头一颤。我觉得我们是用脚在大地上行走,而铁生是用思想在大地上行走。他走得比我们都远。
我们在海军大院的一间大房间里抽烟、争论文学,铁生总显得沉默,偶然插上一句话,却是相当的精辟,他说的都是经过深思的话,令人回味再三。我阅中国当代作家无数,唯觉得铁生有很特别的气场——你挨近他,就会觉得自己脱离了低级趣味,会觉得自己有向上的欲望,会在那一瞬间拼命追求崇高和美。真的是相当奇怪,他身上有种电磁会传递给你,让你当场忘了俗念。
我后来想,这就是人格的感染力。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对生命作终极思考的人,大概没有谁能超过铁生。正因为了透了生命,铁生的人格才淬了火,达于真正的宽厚和仁慈,达于一种对众生的神性的大爱。于是他的生命的境界,传达到他的文字,无不显出了文学的高贵、深沉和温暖,同时也显出了他的人格上的伟岸和力量。
在中国的作家中只要见到他的文字我就会去读的,只有史铁生、阿城、韩少功、马原、张承志等少数几位。他们要么在文化上有厚度,要么在思想上有锐度,要么在情感上有深度,要么在视野上有宽度,要么在艺术上有纯度,铁生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他走得最远,达于哲学、宗教和文学的遥遥的极地。在后来的许多重大的国内文学奖项中,竟然都没有史铁生的名字,这是中国的文学奖的悲哀,也是中国的文学奖的堕落。好在明白的人还有不少,都明白史铁生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分量和价值——铁生是寂寞的,热闹和鲜花和市场畅销从来没有簇拥过他,但他在我心中仍然是中国文学的精神标高。他是那些出镜率暴光率居高的明星作家们不能望其项背的。我还可以说,铁生是当代中国赢得最广泛尊敬和爱戴的作家。
我的漫画集《失眠的星光》出版的时候,铁生给我写下了温暖的序言。他一直喜欢我的涂鸦,跟许多朋友都说过。上世纪80年代末期,我常给他写文图并茂的信,他拿给到他家里去玩的朋友们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最早发表的漫画,就是他拿给朱伟在《东方纪事》上刊出的给他的漫画信。那年他的长篇小说《病隙碎笔》付梓前,铁生特意嘱我为书稿插图。我感到非常荣幸,能够为铁生做一点事情,一生都会光荣。现在铁生走了,这本书还留在人间,封面上有“何立伟插图”五个字,是永远的纪念!
我很少看到铁生写诗,在韩少功发来的铁生的诗里,他写道:
呵,节日已经来临/ 听远处那热烈的寂静/我已跳出喧嚣/谣言、谜语和幻影/最后的祈祷/是爱地重逢
这是他生前的预言。铁生在他1991年发表的著名散文《我与地坛》中曾说过:“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在2011年元旦到来之前跳出了喧嚣、谣言、谜语和幻影。他的前世今生已在爱地重逢。这是他的终于降临的节日。
铁生走后,谁也没想到,广大读者对他,自发地表现出那么真挚的热爱和追念。没有谁煽情或炒作,也没有谁刻意组织、宣传,可是读者就是尊敬他怀念他痛惜他,而且这里面年轻人占有很大的比重——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光荣,比得什么文学大奖都荣耀。
铁生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史铁生,永远活在中国文学当中。
(作者为著名作家,湖南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