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口一望

    老远，就听到轰隆隆的响声；接着，便看到水雾腾空。一行人不由地加快了步伐。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向晚，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就只能是匆匆一望了。而为了这一望，我们自西安出发，途经黄陵，再折向西北，整整驰行了六个多小时，终于进入陕西宜川境内。远远地望见黄河了，六月的河水，不肥不瘦，不急不徐。两岸连山夹着一道奔流，汤汤而行。那浑黄的河水随着山势打出了一个弧度十分优美的大弯，峡谷的风推送着细细的波浪。黄河显得沉着而自信。

    我曾在许多地方看到过黄河。甘肃兰州的黄河，是一位急匆匆赶路但脸上始终挂着甜美微笑的年轻母亲；宁夏中卫的黄河，则是一位健壮豪迈的西北汉子，河面上翻卷的浪头恰是他胸膊上绽起的一块块肌肉。

    黄河便这样自信而欢快地流着，出青海、穿甘肃、奔宁夏、进内蒙。它带来了丰沛的河水，滋润了河两岸大片的土地。银川平原、河套平原也因为河水的灌溉，成为“塞上江南”。但黄河的北进遭阴山阻挡，之后，来了个大拐弯，带着一股剽悍之气直下晋陕。由是，黄土高原被河水深深地切开一条通道。但河水前行的道路并不总是那样顺坦，宽平的河床上忽然出现一块犁状的巨石，是为孟门山，传说中大禹治水之处。是孟门山挡住了黄河的去路。《淮南子》载：“河出孟门之上，大溢逆流”。河水咆哮四下夺路，淹没周围的村舍农田，成为洪患。这是黄河第一次寻找生命的出路，是氏族首领大禹帮助了它。四千多年前，正是大禹率领他的部众用最原始的工具，凿开了孟门山，为黄河疏通了一条道路。而今，大禹的石雕像高高地矗立在孟门山上，正深情地俯视着这条关乎华夏生命的河流。

    黄河虽然通过了孟门山，却又一下陷入险境。就在五百米开外，河床突然坍陷，失去河床的黄河变得惊恐万状，万斛水流止不住脚步，顿时纷纷跌落，跌入一个陌生的逼仄而狭长的空间，那一刻，河水能不叫嚣吗？随着一声声怒雷般的吼鸣，不甘随河流一道坠落的水花纷纷腾起，形成漫天雨雾。水花的抗争激烈却无力，它们一生都只是大河的一分子，它们只能追随大河的命运，与大河共浮沉。

    仅仅三十米的落差，仅仅数十秒的过程，黄河不再叫黄河，被叫做壶口瀑布。坚岩锐石的壶口改变了黄河的命运，也改变了黄河的性格。

    如同一只只不甘驯服的猛兽，挣扎过了，抗争过了，甚至以最激烈的方式从悬崖上跳下，还曾悲愤地仰天激啸，但最终还是被收服，无奈地流入一个窄窄的水道。于是，纵横天下的黄河，波宽浪壮的黄河，就这样萎缩成了一条小水沟。

    沟道虽很狭小，崖岸却很坚实。一层又一层巨大的岩石，如同铜墙铁壁般紧紧地扼守着这条水道。命中注定，黄河难躲过这一劫。

    不过，让我吃惊的是，刚才还汹涌不屈、叫嚣不止的河水，进入这道小水沟后，竟一下就平静了下来。再没有拍崖的惊涛，也不见裂云的水雾，众水只是低着头顺着沟道急急地趱行。它们似乎明白命运是不可能改变的，于是只能俯首帖耳，顺应时势，如同一群群驯顺的绵羊，在一道无形的鞭子下跟着走。此时，河水叠着河水，波浪压着波浪，我看出它们走得很痛苦，走得也很憋屈，但它们居然连一声叹息也没有。天下黄河啊！

    就在同一个圆点上，只是一个转身，景象竟然大异。人们都蜂拥在瀑布前拍照。不是拍那条已经奔流了一千多公里，接着还要继续东流入海的大河，而是拍那道只有三十多米高、数十秒流程的瀑布。几乎没有人回过头去看一看瀑布之后的河流，更没有人愿意为这条已经委屈成小河沟的黄河留下照片。天下黄河啊！

    暮色四合，我最后望一眼瀑布，离开时脚步竟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