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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览群书 2010年08月07日 星期六

    《茶馆》:微观史的一次成功实践

    谭徐锋 《 博览群书 》( 2010年08月07日)

        王笛教授的新作《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以下简称《茶馆》)是其“成都三书”的第二部,此前《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推出后广受好评,一时洛阳纸贵。经过十年磨一剑,《茶馆》姗姗来迟,给读者提供了茶馆这一最具成都特色的公共舞台的全景式书写。

        清末以来,茶馆在四川尤其是成都市民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茶馆与成都人的方方面面紧密相关,正是基于此,著者企图透过茶馆这一微观世界来观察中国20世纪前半期地方文化如何竭力抵制国家文化同一模式的推行,以及国家权力对地方的侵蚀与渗透如何遭到地方的“弱者的反抗”。

        在川籍老作家沙汀看来,“除了家庭,在四川,茶馆,恐怕就是人们唯一寄身的所在了”,甚至他对此不无微词,以为茶馆是“慢慢酸化着一个人的生命和精力的地方”,泡茶馆“几乎成了一种嗜好,一种分解不开的宠幸,好像鸦片烟瘾一样”。茶馆本身的包容性与低成本,使之具有极大的辐射力,“有闲阶级”与“有忙阶级”在其中皆能自得其乐,并且不会成为甜蜜的负担。成都有“懒城”之称,可谓其来有自,此间茶馆绝对“功”不可没。

        对于某些茶客而言,茶馆不是家却胜于家。他们早出晚归,时常是不在茶馆就在去茶馆的路上,吃喝拉撒皆有茶馆包办。泡茶馆重在“泡”字,即使国难当头,作为一种生活习惯,照“泡”不误!当然,茶馆里是有公共舆论的,“民众真正意识,往往于茶馆中尽情发抒”,举凡街坊琐事与军国大计,都有涉及,由此“来经营自己的精神生活,并找出现实的利益来”。喜欢泡茶馆的记者就颇有创意,有时径直将极佳的谈话刊于报章。

        既有茶客,必然有老板与伙计。围绕茶馆的经营、相互竞争与联合,茶馆伙计的分类与演化,著者通过爬梳成都地方档案,结合当时的报刊,进行了细密的梳理。茶馆多为小本经营,但是清末新政以来,国家权力无处不在,茶馆经营者只好以同业公会的形式组织起来,在与政府的角力中维护自身的利益。书中重建了成都当年茶社业公会的组织结构、领导阶层、成员构成与功能活动,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围绕茶馆业价格展开博弈。抗日战争之前显得从容,而战时与战后随着物价、资源供应的剧变,茶馆的经营格外艰难,涨与不涨,既有政府对价格的严密掌控(茶馆业以抗税甚至罢市作为回应),又担心涨价后与市民交恶,得罪了衣食父母,后果愈发不可收拾,而这当然不是经营者所愿看见的。

        茶社业公会与地方政府之间可谓爱恨交织,前者一方面尽力弥合茶馆经营者与政府之间的裂缝,除了与地方政府就行业利益进行斡旋,还组织同业支援地方政府相关活动。另一方面,出于担心茶馆数量无限增多加剧行业危机,寻求地方政府对控制茶馆数量的支持,毕竟茶社业公会的权力实在有限。在国家独大的局面下,相互呼应是虚,实则相互利用而已。

     

        以往中国城市史和劳工史研究者或许由于缺乏史料,或许是过多关注红色工人运动(往往是绝对人数并不太多的产业工人),对数量巨大的服务业从业者反而关注极少。这本书则对此颇为留心,考察茶馆里的堂倌与女茶房,茶博士利用其丰富的社会阅历和精湛的茶艺,将茶馆里的风波一一化解。书中利用新中国成立后的调查等资料,大致估算出当时成都茶馆雇工数量、薪资;更将堂倌的动作举止、言语一一点出,还涉及负责烧水的瓮子房,他们早出晚归,经常满面尘灰。而在男人的世界里讨生活的女茶房,给当时的茶馆增添了不少亮色,她们的出现,既是生活所迫,更有社会风气渐开的大背景。吊诡的是,商业利益的驱动造就了女招待,而一旦女招待意识到自身的优势所在,不仅不以为忤,反而很快便懂得怎样以姿态、动作、声音取悦茶客。她们在从中获得回报的同时,无形中也打压了堂倌的获利空间,无良茶客的刁难、男同行的仇视,加上多少残存的社会偏见,这些往往出身清苦的女子,无言的辛酸可想而知。这一细致入微的观察,应该是研究近代中国服务业从业者尤其是女招待的先声。

        书中既考察了茶馆雇工的构成与待遇,也从他者的视角解读男女茶房的社会形象以及两者之间的性别冲突,而政府强制雇工们加入的茶社业工会,俨然成为不少雇工们不堪其扰的负担。既然加入工会不仅无利可图,反而还要缴纳会费,难怪一些茶馆雇工对工会避之唯恐不及,而袍哥的凝聚力显然强势得多。当然,工会,即使是政府指导下的工会,也能适度缓和工人与政府的冲突,这种“弱势”的工会突破了以往中国工会研究的模式,更见证了国家权势的无处不在。

        相对于茶馆表面上的喧嚣,本为政府所禁止的袍哥以隐秘的动作、语言给茶馆笼罩上不少神秘色彩,茶馆本身更成为袍哥的接头地点与活动空间。与本不合法的袍哥明目张胆地活跃于茶馆相似,“吃讲茶”,被官方厉行禁止,却在当时大行其道,而主持者往往是袍哥中的头面人物,成为解决社会纠纷的极佳手段。顾客之间(顾客中又有本地人和移民之分),顾客与茶馆之间,茶馆与地方政府之间,最重要的是顾客或茶馆伙计和地痞流氓之间,茶馆里的风波虽小,却折射出小民的不易,社会的无序,官府的专横。正是由于茶馆的开放性,发生在其中的种种小事与纠葛通过三教九流的人物得以放大,这并未能掩盖众生在茶馆中徜徉的流光溢彩,茶馆的基调依然是相对稳定与安全的。

        面对堪忧的国势,茶客在交流中流露出关切,然而更多的是仅仅是关切而已。辛亥革命与军阀混战时期,茶客以微弱的捐献以表关注时局之心。在抗日战争期间,抵抗日本侵略的政治氛围也渗透进茶馆,各社会团体与政府将茶馆作为宣传爱国和抗日之地,贴标语、海报、告示,并通过艺人表演,呼唤大家的爱国心。救亡运动以多种形式在茶馆中传递,政府甚至以抗日之名,将党化与思想控制一并输入,以权力打压不利于政府的言论,引起茶馆中人甚至舆论的反弹。抗战结束后,国共之间相煎更急,政府对茶馆的控制日趋严密,党化宣传裹挟战胜日本的威势得以格式化,试图使茶馆成为其战争动员的重要阵地。原来的茶馆清谈风光不再,“茶馆政治家”只好三缄其口,政治聚会变得危险,政治话语沦为奢侈,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困境中,国民政府终于“国”将不“国”。茶馆依违于国家与民众之间,在看似依旧逍遥的世相中,面对以主义为口号的政权更迭,人们不禁怀疑一贯弱势的茶馆是否还能再续旧梦。

        著者坦承:最初对茶馆这一话题能否展开为一本专书,并无太大把握,只是动手动脚找东西之后,获取了丰富的档案文献,为此书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提示我们,新史学的思路,如果没有充分的史料支持,则往往会为“新”而“新”,所得可能极有限。新史学并非意味着一味的高空飞行,更可取的或许是在视角的转换之后,以扎实的文献说话,顺利“软着陆”,才能成就真正有说服力的史著。更值得称道的是,著者颇具方法论的自觉,注重考核书中所涉及关键词的中西差异,如对“国家”、“行会”等进行了详细的分疏,提示我们进行中西比较时,应该充分考虑中国的历史语境。

        无论是新文化史,还是微观史,都期待通过历史叙事来重建既往历史充满了细节的过程,尝试着用各种有趣而鲜活的记忆向读者铺陈那些光阴的故事,但仅仅如此所得毕竟有限。著者并未囿于逸闻趣事式的回忆与碎化的史料堆砌,而是将小小的茶馆放入近代中国社会急剧变革的历史帷幕之中,以重大事件为观照来展开茶馆的细腻叙事,在中国与日本、中央与地方、茶馆从业者与地方政府、本地人与外地人、平民与袍哥等的互动中,小人物的各色命运与大事件的基层反响交织在一起,使得微观史的研究视角有了更具张力的历史维度,避免了微观史研究容易自说自话甚至有些鸡零狗碎的倾向。

        著者清新的笔调,起首白描式的勾勒,书末穿越时空的想象,似乎与成都茶馆的情趣暗合,使得这本书厚重之余,也显得格外有趣。据悉,著者时下正在忙于其“成都三书”的第三部,相信有更多“能顶半边天”的女人置身其中的社会主义新茶馆,其中的味道一定更加特别。我们关切的是,在这种极力主张与传统决裂,“男”不“男”、“女”不“女”的新时代,成都还会是那个成都吗?

    (本文编辑   宋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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