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被遮蔽的黄宗炎易学研究

    明清易代之际，天崩地解，思想激荡。在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三大家的光环下，黄宗羲之弟黄宗炎的学术贡献长期被学界忽视。黄宗炎虽受其兄影响，却在易学领域独辟蹊径，专精于注疏、易理及对宋代图书易学的辩驳，与黄宗羲的象数研究共同构成了浙东学派易学的丰富图景。胡士颍研究员所著《忧患学易 遗世独立：黄宗炎易学研究》，正是填补这一研究空白、系统梳理黄宗炎易学思想的力作。

    该书将黄宗炎置于明末清初“实学”勃兴的时代洪流与浙东独特的“文化风土”中加以考察。作者开篇即以扎实的考证梳理了黄宗炎的家世、生平、师承与交游，揭示了其思想形成的复杂土壤。作为明遗民，黄宗炎亲历山河巨变，其易学研究浸透着深沉的忧患意识与经世情怀，力求回归孔孟原始教义和六经统序，这正是其“忧患学易，遗世独立”的精神写照。具体而言，该书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

    第一，兼顾思想史、学术史与哲学史，注重多维背景考察，奠定研究基石。理解黄宗炎的易学，必须将其置于家庭、师友、地方文化的交织脉络中，正如书中所指出的，黄宗炎幼年学《易》，中年始究心治《易》，其学术历程深受复杂的社会变迁与人生转折影响。尽管其易学体系主要形成于清初，但其治学根基——深厚的家学渊源、广泛的师承交游——是理解其思想不可或缺的维度。因此，该书前两章着力勾勒黄宗炎易学产生的时代背景与学术渊源，并对其家世、生平与著述详加考证，真正做到“知人论世”，为深入探究其思想奠定了坚实基础。

    明末清初“天崩地解”的剧变，深刻塑造了士人群体的精神世界与学术取向。面对国破家亡的创痛，学者们以学术寄托忧思，批判空疏学风，转向关切现实的“实学”。黄宗羲、黄宗炎兄弟所代表的浙东学脉，尤重经史研究的经世致用，将历史反思作为学术批判与社会关怀的载体，这一特点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经学与哲学思想。书中精辟指出：“黄宗炎的家世、师承、交游，深刻反映了明末清初浙东士人群体紧密联系的‘文化风土’”，这正是理解其个人成长环境、思想碰撞与发展轨迹的关键。正因如此，从思想史、学术史、哲学史结合个人生平的多维视角切入，对于准确把握黄宗炎易学思想的形成脉络与核心特质，具有根本性的意义。

    第二，聚焦核心议题，突出黄氏易学研究的基本问题与独到建树。易学研究的基本问题包括《周易》的起源、成书、性质、象数理占的关系等内容，是作者易学观的直接反映，能够影响作者的解《易》方法。这些易学研究的基本问题集中在该书第三章。书中指出，黄氏继承了传统的四圣作《易》说，即认为《周易》是经过了伏羲画卦、文王重卦、周公系辞、孔子作《易传》而成，但作者认为，黄氏并非简单继承传统，而是有着自己的独到思考。例如，黄氏将假借卜筮“因事寓教”转换为“文字垂教”。黄氏认为文字作为语言符号与《易》同源，“卦画即文字之根源”，因此《易》本身就是较为系统的思想形式，是上古之人对于现实社会生活之观察和理解的直接而生动的反映。黄氏批评《易》为卜筮之用的观点，反对将卜筮视为圣人作《易》的目的，强调圣人作《易》是为“使人凭借而可求性命之理”。作者指出，黄宗炎对易学基本问题的看法，皆有回归原始经义特点，且贯穿于其对术数易学、道教易学的批评，以及对汉儒训诂和王弼义理的有限肯定中。这种鲜明的批判姿态，源于黄宗炎在反思经学史与社会现实基础上，对回归孔孟原旨和六经统序的根本诉求，其理论本身具有特定的历史意义。不过，作者也客观评价道，黄宗炎对周敦颐、朱熹、邵雍等宋代易学大家的近乎全盘否定，仅从原始儒家经典角度评判后世发展，尤其对理学易的评断失之偏颇，未能充分观照易学演进的丰富性。

    值得一提的是，黄宗炎象辞理论、解《易》方法颇具个性。古代易学家大都强调《周易》经传的崇高地位，也形成了阐发经传奥义的多种方法，黄宗炎从圣人书写的文辞开始，提出理象合一、辞象兼天人等观点，建立了较为系统的象辞理论。这是黄宗炎易学方法和思想的突出特点，说明“他是具有追及根源的问题意识和积极建构方法体系的易学家”。另一方面，黄宗炎解《易》还体现在以六书解经。以六书学解释儒家经典的理念与方法古已有之，然黄氏将其普遍应用于解释《周易》的具体实践确为独创，从而形成了其一以贯之的释读《周易》经传的方法。该书对此进行了较为充分的讨论，指出古代小学与经学在黄宗炎易学上的体现，明确其为“清代通文字以诂经的探索者”。

    第三，融通考据、史论与哲学，构建黄宗炎思想体系。胡著在第四章、第五章深入剖析了黄宗炎易学的另一重要维度：其鲜明的考据与批判意识、独特的易学史论以及由此生发出的哲学思考三者紧密结合。书中指出，在理学、心学盛行的明代，考据之学虽非主流，却仍传承不辍，黄宗炎即继承了这一传统，并将其精湛运用于对宋代“图书易学”（如河图、洛书、先天图等）的犀利批评中。这种扎实的考据基础，深刻影响了他对易学发展脉络的把握与评判，即其易学史论。作者强调，黄宗炎（与其兄黄宗羲一样）深受明末清初浙东学派经史并重学风的熏陶，其易学研究蕴含着强烈的经学史意识，且黄宗炎在这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他的易学史论，不仅是对易学源流的梳理和批判（如对图书学的否定），更是其自身思想理论和学术观点得以确立的重要支撑。尤为关键的是，这种奠基于考据和史论的研究，最终导向了深刻的哲学建构。该书勾勒出黄氏易学与哲学内核——涵盖理气论、心性论、事功论、治道论、三教论等多个维度——正是在其系统审视易学历史流变的基础上凝练升华而成。

    总体而言，该书视野宏阔，论述透辟。它突破了就《易》论《易》的窠臼，成功地将思想史、学术史、社会史熔于一炉，立体呈现了黄宗炎在易学史上的独特地位与思想价值。该书不仅是对一位长期被遮蔽的遗民学者的深度发掘，更深化了我们对明清之际学术转型、浙东学派特质以及易学发展脉络的理解。

    （作者为中央社会主义学院中华文化教研部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