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君
科幻作家韩松最新短篇集《看的恐惧:韩松的异想世界》(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25年8月)被纳入《科幻世界》杂志社“中国科幻基石丛书”出版。如韩松在自序中所说,这些年来不断繁荣的中国科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人辈出。但在读完这本收录了1987年至2013年间作者十四篇代表作的精选集后,不难发现,韩松依然是华语科幻作家中与众不同者。随时间推移,韩松作品如在隧道中反复穿行的一列地铁,总是由过往的时间抵达读者所处的此刻,并持续开向未来,与多变的时代相契合;他的文字看似飘渺高悬,却总在对现实投来锐利的聚焦。
这部选集以作者短篇作品《看的恐惧》为全书标题,直指其创作的核心主题:看向所有表象的背后,看向一切固有的认知,看向生成影子的光源与真假之间的模糊边际,直到击破虚无。这样的阅读自然需要勇气,因为获得智慧的过程总伴随着对认知的挑战乃至颠覆,而本书正是一份邀请函,诚邀读者登上这班地铁,随种种离奇梦幻的意象一同跃入时代与人的精神深处。
选集同名小说《看的恐惧》中,十个眼睛的婴孩能看见真实世界,而婴孩父母及其他常人的眼睛看到的只是当下有限的物质世界,人们的恐惧由此被引发,恐惧源自对“何为真实”这一认知的根本性动摇。暴力性的认知方式是韩松诸多小说特有的共同点,透过文字撕开日常表象,用丰富的异想展示着更多超出经验的可能性。《地铁惊变》中,从车厢内攀出的小寂作为全车唯一不愿“怠惰”与“卑怯”的乘客,成为又一双“醒来的眼睛”。他看见每个车厢里不可思议的场景,看见地铁循环无休行驶的处境,但他唤不出另一个与他同往的人,只能任由车厢内的乘客们扭曲、挣扎,最终退回生物演化的起点。乘客们为何总是不愿尝试逃离车厢?站在超然物外的视角,读者明白,怯弱和依赖培养出人们在危机前的认知麻木,而小寂作为少数觉醒者,在承受来自真实的震撼时,还要吞下只属于觉醒者的绝对孤独。
十眼婴孩和小寂这样的全知者,此“看”已非彼“看”——这也是韩松赋予读者们的感受。以视觉流动的失序和失效为媒介,以模糊跃动的叙述为手段,他文字中那股虚无,模拟着围困每个现代人的当下世界。
遍观全书,韩松在作品里将对真实性的质疑推向极致,他构建的多重现实、人造宇宙及它们带来的绝对孤独,是对个体存在根基的毁灭性颠覆,人们习以为常的世界、身份、目标,真实性都变得摇摇欲坠,让人晕眩。在这一次次坍缩下坠的晕眩体验中,读者被迫变得更加清醒,以直面那最本源的不确定性和虚无。
韩松作品的内涵主旨总是难以一语概括,用传统科幻评价体系去剖析更是难上加难,这样的文本多义性源于韩松对世界的“多维感知力”。如同具有穿透性的复眼,他的创作总能警醒地同时看到现实和人群内部的多种隐患,令其作品总是交织着复数的困境。多重困境的交叠模糊了诸多因果,传统的“逻格斯主义”眼光难以看穿其中的暗流涌动,唯有打破线性逻辑方能获得阅读的解放。
在《宇宙墓碑》中,韩松借墓碑考古学者和营墓者两个视角,揭示了人类如何试图在宇宙中确立自身意义,以及这种努力的徒劳无功。小说上半部分,考古学者痴迷于宏伟的宇宙墓碑群,它们象征着人类对宇宙的征服和对先驱者的崇敬;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人为赋予的意义消解和失效,后人不再理解和敬畏它们,痴迷和好奇演变为掘墓行为,墓碑象征的功绩被漠然遗忘和肆意曲解。小说下半部分通过营墓者的绝笔,让读者见证了宏伟工程由兴到亡的历史。建造者最终领悟:墓碑源于人类的心理诉求,即对意义的渴望和对孤独感的抗拒;然而宇宙本身是冷漠的,人类这套关于征服、崇敬、存在记录和意义建构的规则对它来说毫无意义。故事中墓碑的消失,是宇宙规则对人类意义的否定,建造者最终领悟到,与宇宙真正融合必须舍弃对意义的执着。小说中,无论掘墓的后人还是营墓者,都经历了意义消解的历史困境和信仰破灭的精神困顿。
在《青春的跌宕》中,在稳固的社会结构面前青年的反抗既因难抵权力诱惑而呈现出局限性,也因个体力量的单薄居于绝对弱势的地位,失败结局成为必然趋势。《无名链接》里网络教主被信徒狂热追捧的同时,内心也因虚无的迷茫沉沦于神秘网域。《宇宙的本性》中无论是地球上的人类,人类制造的超级计算机还是宇宙监护者与使者,皆在永续的时间与固定不变的环境中产生了无法逆转的厌倦。精神的崩溃引发社会群体性的信念崩解,这是对意义的终极消除。而《天道》则拉开时间的尺度,透过宏观之镜去看社会与信仰如何以愚昧的方式轮回着。小说中充满精神困境、历史困境、社会困境、科学困境、存在困境彼此因果相生又盘错虬结。
韩松对困境的凝视并非简单的影射和批判,而是通过其敏锐的洞察,呈现这些困境之间错综复杂、相互渗透的内在结构。他的小说显露出困境本身的混沌状态:一种弥漫在事件之间的“存在之暗”,总是笼罩着主角身边的世界,而读者正要通过这黑暗的眼睛来寻找光明。阅读《看的恐惧:韩松的异想世界》,可以说正是一次“黑暗启蒙”。放弃企图看清世界图景的习惯,学习在迷雾中感知那些流动的方向。
“看的恐惧”源于人认识世界这一过程的风险,韩松的作品可能是这种恐惧趋于极致的文学表达,他作品中的种种“虚无”并非代表绝望,而是意味着对“现实”与“意义”的彻底祛魅,他的种种焦虑根植于对“认知”与“存在”的质疑,而这种质疑态度同时也是理解萦绕我们的时代困境之关键。他凝视黑暗的姿态,传递给我们的是“认知到世界荒诞后依然选择思考追问”的勇气和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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