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后期停止对四川采木,这是看到了大肆砍伐带来的祸国殃民的后果。清政府吸取了历史教训,才有所收敛。那么,明朝是如何走上那条劳民伤财之路的呢?
从明永乐年间开始,朱棣对元大都进行了大规模的修建,正式营建北京皇城,新京在望,倾一国之力而为之。
但诡异的是,金銮宝殿仅仅在建成五个月后的永乐十九年(1421年),竟被雷火烧毁,震惊朝野。明成祖“颇为恐惧,于是下诏求直言”,后来“清操如寒士”的翰林侍讲邹缉写了一篇劝谏朱棣的文章,其中就讲到了建造工程“工大费繁,调度甚广,冗官蚕食,耗费国储”的种种弊端,直指皇木采办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之巨。
当时出生于四川南充的翰林院侍读黄辉深知皇木苦民,他在《采木记》中曾说道:“采木,国之巨役也,费至重,力至劳,是天下之所无奈何而不可以已者也。”
宫廷皇木的成本有多高呢?这实在是难以统计。但我们不用看采办经费,只用看看在邹缉的谏文中提到的刷木头的颜料就略知一二。
当时的颜料因为稀缺,价格非常昂贵,被民间哄炒,“大青一斤,价至万六千贯”。
大青,也称“石青”,取自蓝铜矿,有点类似孔雀蓝,颜色非常独特,主要产自湖广一带,《明史·邹缉传》中说“往复展转,当须二万贯钞,而不足供一柱之用”。过去拿“家财万贯”来形容一户人的富裕程度,当时的“二万贯钞”值多少钱很难估测,但刷一根木柱就要“二万贯钞”,确实惊人。大青的使用毕竟很少,仅仅是一个小项而已,在整个建造材料中可以说是无足轻重。而楠木却是建材的大宗,单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一年就“采办木枋通共二万四千六百一根块”,“共约用银三百六十三万余两”,拿采买大青的花费与采办皇木的钱财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明朝皇木采办主要分为三个时期。
一是采木初期。北京皇宫的修建始于明永乐四年(1406年),到永乐十八年(1420年)才基本竣工。但因为次年的火灾,前三殿被焚毁,相当于又重新返工。正统五年(1440年),开始重建前三殿及乾清宫。天顺三年(1459年),营建西苑。皇宫修建经历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代皇帝,而这段时间是皇木采办最多的时期。
频繁地采木,充当监工的官员被大量派到一线。《四川通志·木政》记载有一位在四川采办的官员“少监谢安”,由于监工的时间太长,“亲冒寒暑,播种为食,二十年乃还”。在正德年间,明英宗朱祁镇重建三殿和修缮两宫,四川又成采木重地,《四川通志》也有记载:“正德六年,建乾清宫,敕工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刘昺巡抚总督,督木营建;正德十一年,又遣郎中李寅催督采木。”
到了嘉靖时期,是明王朝最盛之时,皇城的扩建、皇宫的兴修又起,这是采木中期。
奇怪的是,嘉靖年间也是火灾最多的年代,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居然起了一场大火,“三殿十五门俱灾”,大火一直烧到南面的午门,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俱毁,相当于烧掉了半个紫禁城。仅仅过了五年,西宫又起大火,这一次是嘉靖皇帝喝醉了与宫妃在貂帐中打闹,竟然放起了焰火,结果引火烧毁了西宫。
在整个嘉靖朝,对四川的皇木采办没有停歇,从《四川通志》的记录中可以看到,在嘉靖朝整个四十五年间派往四川督木的官员一直没有间断。而下面这段采办皇木的记载,也反映出了嘉靖朝皇城建造的历史:
嘉靖五年,敕工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黄衷督木;九年,敕巡抚右佥都御史宋沧兼督木;十九年,议建献庙,敕右副都御史戴金督木,以忧去,潘鉴来代;三十二年,采办枋板,以巡抚都御史张某兼督木;三十六年,建三殿,敕工部右侍郎刘伯跃督木,跃忧去,李宪卿代之;四十五年,修建承天等殿,巡抚都御史谭纶兼督木。
但上述记载并不是全部,如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负责采木的刘伯跃,早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就被派到四川去了,这在《明史·食货志》中有记录:“二十六年复遣工部侍郎刘伯跃采于川、湖、贵州、湖广,一省费至三百三十九万余两。”刘伯跃堪称劳模,在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的采木数量非常惊人,“以三殿采木,共木枋一万五千七百一十二根块”(《四川通志》)。
所以,要采这么多的皇木,几乎是举四川全省之力,《明实录》中记载:
嘉靖二十年、二十七年、三十六年,朝廷下诏四川、贵州大木营建奉天、谨生、华盖三殿,采木运木夫达数万。新殿其工浩大,令采丈围以上楠杉二千余,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漕下之木,多取以为用。川黔吏民,苦作数载,无以生息。
到了万历年间,明朝的衰败已显露无遗,但修建并没有停止,这是明朝采木后期。
为了修建皇贵妃居住的慈宁宫和太子居住的慈庆宫,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朝廷又派任四川巡抚才一年的雒遵去兼理督木。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三大殿又发生火灾。为了重建,朝廷四处查找合式巨木,《明实录》中就说在马湖府地区发现大量优质楠木,“万历二十八年八月,把总韩应龙具报,马湖产名木”。于是,在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又派四川巡抚乔璧星兼理督木,确保供应。朝廷一纸令下,哪管民间疾苦,只要求源源不断地将楠木运往京城,鸠工建造高大雄伟之重重宫殿。
运输过程漫长,需分段进行,当时采办的皇木分为三运。以万历年为例,头运限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以内运到,二运限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以内运到,三运限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以内运到,可见需用之迫。
我们从其中一件事可以看到皇木采办对四川的依赖。在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的采木中,要修建故宫三门(即故宫的正门午门、内廷的正门太和门以及外朝的中央门前三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这三门堪称皇城的脸面,事关重大,而“为三门肇建,急缺合式巨材”的任务就落到了四川的头上。这一年的十月初九,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就接到上谕,说将派大员来川督木,以解急需。《四川通志》记载了这件事:“三门缺乏金柱、明梁等料,专差郎中一员前来川省,催解应用梁柱巨材二十三根、虎尾杉三百根,限明春抵湾,需用甚急。”
朝廷催得急,跑断腿的是下面的人。由于采办难度太大,面临“四不”窘境:“不先探踏则去向靡定,不先给银则空令难行,不先派数则采办不力,不先委总则调度不专。”(《四川通志》)“四不”之中,最关键的是得有充足的钱粮。但在万历朝中,钱粮的筹措举步维艰,朝廷曾采用商办的方式来处理,但其中官商勾结、谋取私利的弊端很多,《明史》中就说“万历中,三殿工兴,采楠杉诸木于湖广、四川、贵州,费银九百三十余万两,征诸民间,较嘉靖年费更倍”。
所以,三殿真正启动修建是在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这显然是为备料而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其实,这一次修建拖了这么长的时间还另有原因,故宫研究专家单士元先生在《故宫营造》一书中认为“巨大木材已不易得,是其关键”。单先生在研究中发现,万历年间开始重建的三大殿,体量要比永乐时期偏小,“三台高度有不协调之感”,大概从中也能看到万历朝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
导致这样后果的原因,自然与万历朝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有关。官僚集团的腐败,满族在东北的兴起,特别是朝廷大兴干戈,先后在西北、西南边疆和朝鲜展开的三次大规模军事行动(史称“万历三大征”,即宁夏之役、播州之役、朝鲜之役),彻底耗空了明朝的家底。有史家认为这是明亡清兴的转折点,岌岌可危的晚明实亡于万历朝。
从史籍中我们可以看到,播州之役与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的采木活动是同时进行的,司库帑金是把采木的钱粮“与征播之需相兼支发”(《四川通志》)。万历朝不顾千疮百孔的经济和军事形势,仍坚持要大搞劳民伤财的皇木采办,这为明朝的覆灭埋下了祸根。实际上,在播州之役发生前,神木山下的马湖地区就先发生了一次大的军事叛乱,彻底改变了这一地区的格局。
那么,在明朝二百多年的皇木采办中,花费了多少银两呢? 历史上没有详细记载和统计,但通过分析也大致能够得出一些结论。
单以在四川地区的采木花费来看,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是三百三十九万两,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是三百六十三万余两,明朝皇木大规模采办的时间加起来可达百年(除去三个主要时期采木之外的年份)。那么,如果以平均每年一百八十万两来计算(仅取万历三十五年的一半),耗资就接近一亿八千万两白银,这还仅仅是在四川一个省的采木费用。实际上,这也仅仅是官帑,如果加上地方和民间的资金,恐怕就更多了。
我们不妨再推算一下,万历六年(1578年)的全年财政总收入是二千六百万两,万历朝算是整个明朝财政收入最好的时期,如以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在四川、湖南、贵州、湖广四省“一省费至三百三十九万余两”来计算,全年达一千三百万两以上,也就是说将占到全国财政收入的一半。用在修建皇宫上的开支如此巨大,靡费无度,真是触目惊心。怪不得《明史》在总结历朝的皇木采办时,得出了嘉靖和万历两朝最甚,确实是有数据说话:
采造之事,累朝侈俭不同。大约靡于英宗,继以宪、武,至世宗、神宗而极。其事目繁琐,征索纷纭,最巨且难者,曰采木。
在营造皇宫的过程中,也滋生了不少大蠹虫。如在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工部尚书赵文华在三殿被烧后主持修建,就贪污皇宫建材用以修建自己的私宅。这件事是如何被发现的呢? 是皇帝无意间发现的,《明史》中这样写道:“帝一日登高,见西长安街有高甍,问谁宅。左右曰:‘赵尚书新宅也。’旁一人曰:‘工部大木,半为文华作宅,何暇营新阁。’”
旁人的这席对话一下戳醒了皇帝,让他大为不快,但又不敢轻易动这家伙——赵文华是严嵩的人,于是耿耿于怀。后来皇帝就让赵文华去修建正阳门,哪知道赵文华“猝不能办”,便找机会解除了赵文华的职务,罢黜为民,并将其子发落到烟瘴之地。后来中饱私囊的赵文华极为郁闷,京城中那座豪华的房子是住不成了,在回乡途中“腹裂”而死(估计是气死了)。
嘉靖皇帝是否真的看见了皇城外那个高高隆起的高甍(即屋脊)而生疑,官史所言也未必可信。赵文华是严嵩的心腹,也许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明朝党争之残酷由此可见。不过,赵文华也未被冤枉,后来从他的家中抄出十万两银子,实是罪不可赦。而他贪墨的钱财少不了从皇宫营造中来,由此我们也能看出大明皇木采办的账本早已被蛀空了。
(本文摘自《大明神木记》,龚静染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25年1 0月第一版,定价:6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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