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2024年6月10日那天，艳阳高照，我与先生等候在外，笑看着女儿大步走出高考最后一科生物考试的考场。回首她的三年高中岁月，我们一家经历了“选择艺考—不考英语考日语—回归高考”的三次重大转变，每一次转变都充满了迷茫、探索、沟通，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这三年，对女儿而言是一种成长，对于我们家庭亦然。
迷茫与探索：孩子想成为怎样的人？
作为一名大学教师，每当被朋友咨询孩子该如何选科、该报考什么专业时，我经常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孩子知道自己的兴趣是什么吗？ 他/她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在高校工作多年，我经常与学生聊天：为什么选择本专业，它是你自己喜欢的专业吗？ 答案各不相同：自然有喜欢所学专业的学生，也有的是被调剂而来，还有些学生的专业是家长代为挑选而非自己感兴趣的。在我的学生中，有人大一下学期就申请转专业，也有人大学毕业后才找到兴趣所在，去自己喜欢的专业深造。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多年前被我指导过本科毕业设计的男生，他来自银川，很有艺术气质，喜欢摄影。高考时，家人不支持他就读摄影类专业，他最终报考了我所在的工科专业。因为对专业不感兴趣，他在毕业设计过程中始终难以理解工程设计对精准性的要求。毕业后，他申请去英国攻读一年摄影，才终于读上自己喜欢的专业；回国后又接受父母的建议，在他的家乡从事证券工作，以前大学的专业完全弃置不用了。我偶尔在朋友圈中看到他风趣的文字和独特的摄影作品，总感觉这个有趣的灵魂似乎仍在自我成长中迷茫。
我发现，不少大学生对自己喜欢什么、未来想从事什么职业、希望成为怎样的人是比较迷茫的。这让我在家庭教育中一直非常注重培养孩子自我选择和规划的能力，同时也格外重视亲子间的有效沟通。令我欣慰的是，上了高中后，随着自我意识的逐渐成熟，女儿确实更有主见，对自己的兴趣、志向更加明确、坚定。然而，正是这份日渐清晰的自我认知，让我们面临了一个始料未及的抉择——当女儿郑重其事地提出一个完全出乎我们意料的决定时，我们精心准备的教育规划被彻底打乱了。
孩子突然提出要艺考
女儿从小参加了舞蹈、击剑、书法、绘画、钢琴等各种兴趣班，经过大浪淘沙式的兴趣培养，到高中时，最终沉淀下来的是她对绘画的执着热爱。她的绘画作品还获得过不少奖项。与此同时，她在学业上也展现出全面发展的潜力，数学逻辑思维能力尤为出色。我们自然而然地暗自规划：绘画可以成为她受益终身的艺术爱好，而数理优势则意味着在高考专业选择和未来发展方向上，她将拥有更多优质选项。
可是，父母的“人算”赶不上孩子的成长变化。到直升初三第一学期的时候，有个“雷”出乎我们意料地爆出来了：女儿想艺考！
女儿向我们提出，她对动画设计感兴趣，喜欢插画，未来想做插画师，想参加艺术高考，甚至连目标学校都选好了。对于女儿的这个想法，我和先生一时难以接受。
面对我们的反对，女儿坚持自己的看法：“在物质得到一定满足的未来，精神需求、美的追求是人的更高层次的需求。”朋友也劝导我们：“孩子能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实在难得，应该支持。”值得一提的是，十一学校围绕学生生涯规划开展了很多活动，比如教师与学生讨论未来想从事的行业，邀请行业精英给学生介绍职业特性，组织学生做卡特尔16种人格因素测试——女儿的职业特质显示其性格有艺术类职业倾向。这些活动也为她的选择提供了一定参考。我们又咨询了许多专业人士和朋友，对她的现有绘画水平和潜力有了一定的了解，加之她文化课成绩不错，在报考985综合类院校艺术专业时具备优势，这也给了我们更多信心。经过慎重考虑和多次家庭讨论，我们决定支持她的选择：调整高考方向，选择参加艺考。
接下来，我们和女儿一起搜集并分析目标院校的招生简章，明确考试内容和录取规则，根据文化课和专业课的成绩权重，制定针对性备考计划：在保持文化课优势的同时，重点提升专业能力。紧张的美术专业补习随即展开。女儿每周参加一至两次学校开设的美术课程，夯实素描、色彩等基础；周末、寒暑假则要在校外跟随专业导师学习，提升创作水平。这种“校内筑基，校外拔高”的模式，使她的绘画水平和设计能力得到了明显提升。她和同学一起帮助社团设计宣传海报，她的设计作品在学校红窗汇活动上大卖；她在高铁上绘制的一幅小画，居然在网上卖了800元……这些经历与认可让她收获了满满的存在感与价值感。
女儿在直升初三的时候选了物理、生物和政治三科。高一时，北京市考试院发布了新的高考“3+3”选考科目要求，多数高校理工科专业要求物化同选。部分同学进行了选考科目的调整，但女儿坚持保留物理、生物和政治，这就意味着三年后她大概率只能报考艺术类和文科类专业。
孩子中途提出不考英语考日语
选科确定之后，又出现了新情况：女儿希望用日语参加高考——又是一个惊天大雷！
家庭会议上，我们向女儿提出四个问题：
第一，按照平时成绩看，只要跟上学校的学习进度，高考英语成绩不会太低，有必要改考日语吗？
第二，十一学校从高一开始为日语初学者开设日语高考班，但女儿的进度和他们相差比较远，如果参加艺考，则需要在高二结束的暑假学完日语全部课程，以便准备艺考专业课培训。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兼顾日语学习和专业备考？
第三，未来高校多是英语教学，从未来学习和长远发展的角度看，现在放弃英语学习，将来会不会在学业深造和职业发展上遇到障碍？
第四，选择日语高考，是计划未来去日本读书吗？
面对这些问题，女儿对其中一些能马上给出明确的答复，但对另一些显然还没有想清楚。我们建议大家都先冷静一段时间再决定。
说实话，我和先生都希望女儿能改变主意。但没想到短短几天后，她就说自己想清楚了，就是要参加日语高考，并表示“英语高考完再学，上大学再补”，研究生阶段再考虑出国。
女儿对日语的兴趣源于对日本动漫的喜爱。记得在十一学校初一选课时，学校设有日语、法语、西班牙语等外语选修课，当时她就提出选修日语。我们认为女儿应该付出更多时间提升英语，建议到大学再学日语。经过多次沟通，女儿最终并未采纳我们的意见，在初一第一学期就选修了日语。
初一、初二的日语课多被安排在中午的第五、六节课，正好与午餐时间冲突，孩子们常常要带着面包，边吃边听课学习。没想到，学着学着，四个学期就这么学了下来。女儿对日语的坚持和付出，很出乎我的意料，也使我不禁感慨：兴趣真的是最好的老师，只要是孩子真心想学的，多累也不觉得。虽然用日语参加高考这个决定让我们始料未及，但面对孩子如此坚定的态度，作为父母，我们最终只能尊重她的选择。
孩子不想参加艺考了
到高一上学期，女儿最终确定了作为艺术考生的选科：语文、数学、日语、物理、生物、政治。孩子“校内学习+校外美术培训”双轨运行，比以前更忙、更紧张了。
然而，期待中的“文化课与专业课齐头并进”的局面并未出现。相反，女儿的文化课成绩一度出现大幅度波动，只有日语成绩后来居上、一枝独秀。好不容易等文化课成绩稍微稳定了一点，新的“惊吓”又来了。
2023年1月，正值高二下学期，女儿突然向我们宣布要放弃艺考，参加常规高考。听到这个消息，我和先生非常矛盾和担心。现实困境清晰地摆在眼前：由于当初为艺考选择的科目组合是物理、政治和生物，现在想要报考多数高校理工科专业已不可能——这些专业普遍要求物理、化学同选，而部分文科专业又要求选择历史。这意味着，女儿的选择范围将被大幅压缩，基本只能在有限的文科类专业中进行选择。更令人担忧的是学业现状。因为参加美术专业课培训，她的文化课学习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成绩并不突出。要在剩余不到一年半的时间里提升薄弱学科、备战高考，考取理想院校的难度可想而知。
该如何规划这段时间？ 如何帮助她提升弱势学科？ 我和先生私下多次讨论后也逐渐释然。虽然这个反复的过程确实耽误了大量时间，但好歹是回到了我们当初希望她走的道路。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段经历，我们看到了女儿的成长与蜕变——从她对日语学习的坚持，到专业训练的投入，都展现出她一旦确立目标就会全力以赴的特质——相信她有这个能力去继续统筹好未来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对于女儿来说，这也是一次心灵的洗涤、能力的重塑，无论最终考入哪所大学，只要保持这份执着与坚韧，她的未来必定充满希望。作为父母，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给予她支持、关爱、理解和尊重，陪伴她走好这段成长之路。
于是，女儿重新回归到学校复习备考的正常节奏中，不再需要补习绘画。对于薄弱学科，她主动向我们求助。经家庭讨论，我们根据她的时间，帮她安排了针对性地辅导。至于女儿放弃艺考的真实原因，我们没有过多追问。这个未解之谜，希望将来的某一天，她能够坦然告诉我。
幸运的是，尽管经历了艺考、考日语、放弃艺考的一波三折，女儿还是顺利完成了高考，日语142分，最终被上海某985高校的文科专业录取。英语、日语的多语言能力对她的专业学习也有助益，她第一学期就参加了日语二级考试，并获得180分的满分成绩。同时，她也在努力学习自己的第二外语英语，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回顾并总结这段经历，我们发现艺考和学科竞赛有些类似——它们都在常规高考之外提供了多元的升学路径。该怎么选，需要大人和孩子在持续沟通中寻找平衡点。从我家的情况来看，表面上是父母在不断“妥协”，实则是我们选择了尊重孩子，给孩子“试错”的机会，体谅她、理解她、尊重她，这反而培养了孩子越难越能坚持的韧性和越历经选择越学会选择的决断力。
人生没有白费的努力，现在回头看，当时那些被认为“浪费”的时间、经历，都是孩子成长中重要的一步，都有其价值。女儿最终学会了坦然面对低谷，深刻体会到每一次触底之后都会迎来新的跃升，从而建立起坚定的自信心。她还学会了通过体育运动来自我调节，无论学习多么紧张，都会找时间在操场上慢跑或快走，以此来释放压力，在激烈的竞争中保持清醒的自我认知。现在的她，既懂得坚持的热忱，也更明白取舍的智慧。
孩子让我们成长了
这样一波三折的高考经历，对整个家庭都不是容易的事。我们深切体会到其中的煎熬与纠结，而这也正是考验我们作为家长是否合格、是否能为孩子兜底的关键时刻。只有我们稳住了，孩子才能平稳、无畏地去选择她真正喜欢的道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作为父母也补上了缺失已久的家长成长课程。
我们学会了尊重孩子。女儿认为兴趣、高考方式、高考科目乃至专业方向的选择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不希望我们过多干预。我们理解青春期孩子的这种行为背后，是他们自认为已具备成人的思维和能力，但实际上他们的判断力还存在很多不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做法是：与孩子沟通，最后听取孩子自己的意见，尊重她的选择，让孩子去试错；而我们家长的责任，就是“容错”——在孩子撞到南墙的时候，回过头，我们一直在这里等着她、支持她。
我们学会了倾听和陪伴。听女儿讲学校内的各种趣事和烦恼，我们仅专注倾听而不急于评判，掌握好度，让陪伴成为加强理解的桥梁。每日出门前拥抱一下女儿，提醒她慢慢走，过马路要小心；晚上陪她在小区快步走，放松心情……这些日常的温暖互动，在备战高考的紧张日子里，反而让亲子关系更加紧密。
我们学会了适时出现。高中阶段的孩子，其实是非常需要父母帮助的。比如，他们在与他人发生冲突，受到情感伤害时，可能不知道如何妥善解决；在学习上遇到困难时，不知道如何与老师交流，也不好意思与同学交流，更不愿意与整天叨唠着“成绩”“名次”的家长交流。这种时候，如何适时出现并提供帮助，成为考验我和先生智慧的命题。
我们学会了如何处理冲突。与孩子发生的多次冲突，促使我反思亲子间的交流方式——我们真的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真的理解孩子了吗？ 我最大的教训和经验就是：少用反问句等有质疑意味的语气与青春期的孩子交流，这类表达方式容易激发孩子的逆反心理。其次，要多倾听孩子的想法，不要一听就否定甚至指责。先耐心听完她的观点，再理性探讨分歧点。这种沟通方式的转变，让我们在冲突中逐渐找到了平衡点。
孩子的改变需要力量，而温柔会给孩子向上生长的养料和力量。正如心理学中的“南风效应”所启示的：北风狂吹只会让行人把外套裹得更紧，而和煦的南风却能让行人主动脱下外套。家庭教育也是如此，“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孩子感受到自己被父母无条件地爱着、信任着、支持着，才会获得让自己变好的勇气，学会保持乐观的心态，学会看到积极阳光的一面，奋勇向前，即使过程曲折，但也终能找到自己的道路。
（本文摘自《我们做对了什么——北京十一学校家长的陪伴与反思》，刘华蓉、刘艳凯、张智慧主编，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25年7月第一版，定价：69.00元）
缩小
全文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