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辉
庄周梦蝶这个寓言,除了表达齐物与物化主题,它其实也揭橥并解构了现实与梦幻的关系。
世人都以为,梦境就是梦境(“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而现实就是现实(“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两者泾渭分明不可逾越,但庄周梦蝶这个寓言最后却质疑并取消了这样的区别与确定,把我们带进了不确定性与“测不准状态”,当你以为自己已经醒来处在现实之际,或许你仍在梦境,只是梦见自己已经醒来而已。实际上,你甚至难以区分何为现实何为梦境:“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请问,你究竟是庄周还是蝴蝶? 你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抑或只是梦里又做了一个梦?
我们在生活中其实有类似的体会,当我们遇到一些特异的情景和时刻,比如有一天你突然听说自己的足球彩票中了五百万大奖,在那一刻,你不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你也许会下意识地掐一掐自己的大腿,真实的疼痛告诉了你,哎呀,这原来是真的,是现实而不是在做梦! 两千多年前,道家庄子就彻悟了这一点,他悟到了现实有时候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真实可靠,而梦境也不像人们以为的那么虚幻无凭,或者说,所谓现实所谓梦幻,只是人们为了方便而杜撰的两个抽象概念而已。在终极的意义上,现实就是梦境,或梦境就是现实,恰如生即是死而死即是生。《齐物论》有言:“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也就是说,真正清醒的人才明白,人生不过是一场大梦。正是借助庄周梦蝶这个不朽寓言,庄子击穿了现实与梦幻,并在两者之间自由穿梭,往来如风。
在西方文明史上,我们也可以找到类似的梦,但却要晚许多,最有名的当数“柯勒律治之花”。这个故事讲了一个人梦见自己来到了天堂,为了证明自己确曾到过天堂,梦里的他在天堂花园里摘了一朵玫瑰,而当这个人从梦中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手里真就捏着那样一朵玫瑰花! 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正是凭借“庄周梦蝶”和“柯勒律治之花”这样的天才想象,人类才真正解开了现实与梦境的关系,打通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从而极大地开拓了生命的深度和精神的维度,开放了思想驰骋的疆域,并且解放了真实和虚幻的观念。时光流转了几千年之后,人类终于凭借卡夫卡的小说叙事,把现实直接演绎成了荒诞之梦;又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彻底拆除了梦境与现实之间的隔墙(像我们熟悉的美国导演大卫·林奇,他那晦涩难解的影像叙事,如《穆赫兰道》《妖夜荒踪》等,说白了就是对梦与现实的击穿:你很难搞清哪些场景是现实,哪些桥段是梦境)。我们都知道幻想文学大师博尔赫斯特别喜爱和推崇我们的庄子,曾多次谈到过“庄周梦蝶”的故事,我有时候想,他的幻想文学,他的“梦中之梦”(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梦之中又占其梦焉”),他的奇特风格和灵感,也许就来源于我们的庄子,来源于“庄周梦蝶”呢!
单从内涵上看,“柯勒律治之花”和“庄周梦蝶”基本上说的是一回事,可是,在表现形式上,“庄周梦蝶”显然要高妙得多,艺术得多。因为,“庄周梦蝶”是一个极限表达!柯勒律治可以梦见玫瑰,也可以梦见茶花,物象的替换并不影响这个梦;但庄周却必须且只能梦见蝴蝶!
在天下万物中,想象并选择什么样的事物,才能让它轻而易举又真实可信地从现实切入梦境而又从梦境闪回现实呢? 庄子的选择可谓万里挑一一剑封喉,因为他选择了蝴蝶! 毫无疑问,蝴蝶是唯一的同时也是极致的选择,庄子必须梦蝶,梦别的东西就不行,比如梦鱼啊鸟啊,都行不通,或者梦了也白梦,没有说服力,也没有真实性。为什么呢? 因为鱼啊鸟啊都有不可忽视的质量和体积,都太结实太具体,都不具备足够的虚幻性,都不可能飞越现实和梦境,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压根儿就找不出第二种比蝴蝶更虚幻更飘忽更灵逸的东西。唯有蝴蝶,只有蝴蝶,才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飘忽往来于现实和梦境之间。在思考和写作这个寓言的时候,庄子的灵感在刹那间洞穿了蝴蝶的形象和性质,他天才地直觉地捕获了蝴蝶这个词所蕴含的全部虚幻和诗意。情况大约就是这样子。在中外文学史上,也许只有布莱克的老虎、里尔克的那只豹和博尔赫斯的阿莱夫这样的物象差堪与庄子的蝴蝶相媲美。
让我们试着来想象一下蝴蝶吧:
蝴蝶是轻盈的同义词,她要多轻就有多轻,她的物理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有的几乎只是那么一些儿精神质量,何况她还忽闪着翅膀,所以她简直比轻烟还轻,既轻于一首诗,也轻过任何梦幻;蝴蝶的色彩既迷离又炫目,她静止时像魔幻的花瓣,翩飞时则无迹可寻,飘忽如闪灵。飘忽迷离之际,轻盈的蝴蝶早已从现实闪入梦幻,无需变形,无需过渡,蝴蝶已然虚幻如梦。
也就是说,蝴蝶的不可思议的轻盈,她的迷离恍惚的色彩,她那飘忽灵动的翩飞,造就了她在梦幻和现实之间自由来去穿越如风的特质和能力。
更何况蝴蝶还有化蛹为蝶的绚烂刹那,这奇幻的一刹那,无疑是从现实跃向梦境的最佳喻象:现实像毛茸茸的丑陋的蛹,而梦境像灿烂无比的蝴蝶。
正是由于庄周梦蝶,蝴蝶才成了奇幻而玄妙的代名词,并广泛进入艺术的殿堂和思想的境域。除了我们熟知的“梁祝化蝶”,超弦理论中则有这样的话,“世界上的事物有两个极端,一个是超弦,另一个,则是蝴蝶”;而蝴蝶效应则说,“拉丁美洲一只蝴蝶轻轻闪动一下翅膀,就可以在美国加州掀起一场风暴”。我想,这一切关于蝴蝶的意象与叙述,无疑都始自于“庄周梦蝶”!
两千多年前,天才庄子“做”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千古奇梦,这个梦不仅精妙而且极致,它的极致性与道的终极性恰相一致。两千多年后,庄周梦蝶依然是个不解之谜,比如我们依然不知道蝴蝶有没有梦见过庄子,我们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在无限的时空中,庄子是那个梦见自己是蝴蝶的唯一的人: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 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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