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蹲在石墙下，在风暴夜阅读荒野

    ■沉树

    今年7月底，在西伯利亚堪察加半岛强震引起火山爆发的当晚，太平洋台风“竹节草”在中国东南沿海登陆，社交媒体上那些被洪水冲垮的房屋、停运的铁路画面，让人类又一次在自然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人们称这些为“自然灾害”，好像自然本不该如此。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翻开了约翰·利斯特-凯爵士（Sir John Lister-Kaye）的《林中足迹》，绿色封面上画着生机勃勃的森林，意外地成为理解自然力量的另一种可能。

    利斯特-凯的人生选择本身就颇为传奇。1946年出生于约克郡准男爵世家的他，因少年时救助一只伶鼬的经历，从很年轻的时候就立志成为一名博物学家并且早早投身于自然保护工作。22岁时，他和著名的博物学家加文·麦克斯韦尔（Gavin Maxwell，《闪亮的水环》作者，本书的中文版最近也出版了）一起在苏格兰高地工作，并在第二年麦克斯韦尔猝然离世后续写前者正在创作的水獭的故事，因此开启了个人的自然写作之旅。此后他正式迁居苏格兰高地，创办了艾加斯野外研究中心（Aigas Field Centre），并和全家人一直居住在那里超过五十年。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坚持全年开窗的习惯，在群山、荒原和森林环绕中，他“需要时刻关注风所透露的任何有关自然的讯息”。这不是浪漫主义者的姿态，而是博物学家的质素。

    作者对艾加斯高地两万五千年地质变迁的描述令人着迷。冰川的进退，河流的侵蚀，人类几个世纪的耕作尝试，最终都归于荒野的自我修复。利斯特-凯写道：“这片土地不愿意满足人类的需求。”——这种自然主体性的表述背后，作者显然思考了很多。在漫长的地质时间尺度下，人类的活动不过是短暂插曲，而土地终将找回平衡。

    书中最扣人心弦的篇章是对四种鼬科动物的描写：伶鼬捕食时的精快准狠，狗獾肆无忌惮的暴躁脾性，松貂在树间跳跃的优雅步态，水獭潜泳捕鱼时的不动声色。利斯特-凯爵士常常花几个小时蹲守，干石墙下、沼岸边、林地里、河岛上，同时忍受着寒冷、饥饿、僵麻等各种身体不适，就为了看它们怎么生活。这种耐心，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显得愈发珍贵。爵士的观察方式本身就是一种启示：保持距离，减少干扰，让动物展现最本真的状态。因为真正的理解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谦卑。

    最后“恢复生态学”的理念或许是全书最重要的总结——“让一切归还自然，让自然自我修复”。作者不无嘲讽地点出人类对大自然的支配往往轻率而短视。所以在艾加斯，利斯特-凯和他的同事们只做一个工作——分享野外的真实面貌。实际上人类比野生动植物更需要它们的存在，不是动物园里被真空保护的个体，而是包括完整栖息地的野性文化。而艾加斯的变迁也证明，只要人类退出，自然总会重新接管一切，生机勃勃、丰富且完整。

    合上这本小书，台风已经过去，但思考仍在继续。那些通过文字传递而来的荒野智慧，正在意识中生根发芽。这本书所说的，不仅是关于自然的知识，更是一种观看的方式。不在于物种识认的多寡，而在于重塑感知的粒度。在这个人类活动深刻改变地球面貌的时代，《林中足迹》提供了一种重新认识自然的方式：改造和保护都是不可持续的，自然不是他者，自然在我们之间，是值得我们长久注视、认真聆听的生命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