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最近阅读了您的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欲望》,中篇小说《风车》《父亲的黄昏》《母亲的信仰》,还有您新近出版的散文集《通往青藏高原的道路》《序跋集》,阅读的过程中感触良多,您笔下的颍河我是太熟悉了。我记得您在一篇文章中说到作家与生活的关系,您说:“生活就是扑面而来的命运”,这句话我特别认同,我觉得这也是您的写作最独特和最有价值的地方。您说过,土地养育了您,而家乡的那条颍河,和您的写作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墨白:颍河镇是以我出生的新站镇为原型创造出来的,是文学地理上的颍河镇。家乡的土地与河流养育了我。如果土地是肌肉,那么颍河就是我身体里的血液。对土地和河流我充满了感情,而且这感情很复杂。我出生于1956年,童年时因为生活困难,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父亲决定让我到船上去。那年秋末的一天下午,母亲带我到船上看姨妈,我在船上玩着玩着就睡着了,可等我醒来时,发现船正在河里航行,高大的风帆在头顶的桅杆上咯咯吱吱响,却唯独不见母亲。我整整哭了两天,哭累的时候,就呆呆地看着两岸不断变换着的河岸,耳边永远是河水击打船舷的声音。随后的日子里,我常常身背一个水葫芦,被一根绳子系在船头的将军柱上,独自看日出日落,或者躲进船舱看河道里无边无际的秋雨。
中华读书报:您的描述使我想起《梦游症患者》,想起老大王洪良坐着木棑去下游寻找他三弟王洪涛的情景。当时我读到这里就像看到了水雾蒙蒙的颍河,特别有感觉。童年的经历是您的心结,所以才有了后来您多次行走颍河和淮河的经历。
墨白:您说得准确,是心结。不光是行走,1996年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部电视剧《船家现代情仇录》,是导演都晓拍摄的“当代作家书库”的第三部,前两部分别是李佩甫的《颍河故事》和阎连科的《乡里故事》,这个写的就是船民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童年随船在河道里航行的日子,真的像一场无边无际的梦境。2001年的秋天,我从周口出发,独自一人重走颍河,这次行走的经历,后来被我写进了短篇小说《回家,我们从清晨一直走到黄昏》。在河流上,我努力地寻找着童年的记忆,那八个多月的船上生活,对于幼年的我来说,真是一场无法说清的梦境,我把这个无法描述的梦境,留给了《梦游症患者》中的王洪良。
中华读书报:一个作家的真正的生活,是和他的生命经历息息相关的。生活是迎面而来的,是无法躲避的,但对生活的认识是主观的,是可以选择的,认知生活的能力,要通过阅读来培养。
墨白:我们认知世界的过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同样,写作对生活的认知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没有最初的这些生活经历,我根本写不出像《白色病室》《局部麻醉》这样的作品。而阅读的过程就是接受过程,要阅读的内容很多,接受的过程也是综合性的,所以,我们对各个不同的艺术门类都要有涉及,比如电影。我从电影里学到了叙事,电影的叙事是建立在当下的此刻,是瞬间叙事,这深深影响了我的小说叙事的观念,我的小说叙事就建立在当下的此刻,是在此刻时间的瞬间演变的过程之中来进行的。我的小说叙事其实就是对时间的研究,同时也是生活的切片,在一个很短的生活切片里,通过人物和事件来给读者提供各种要表达的故事与主题元素,给读者留下大量参与的空间。
中华读书报:不光是故事本身要留给读者参与的空间,我认为小说的叙事语言也要留白。
墨白:我把家乡熟悉的民间口语方言融汇到了我的小说里,叙事中我喜欢通过节奏的变化实现书面语言与口语方言的结合。这种复式的叙事语言有时是强弱交替,有时是混合节奏,形成了丰富的语言层次。书面语言用来表达舒展的情感,方言口语则用来营造生活氛围,要使长音与短音相结合,那么首先得对音乐有所了解。
中华读书报:好的小说就是作家的自传,我读您的小说,满目都是湿漉漉的生活,字里行间流淌着人间烟火。比如《红房间》,小说主人公在中学时期的恋爱经历深深地触动了我。
墨白:刻骨的人生经历是一个作家独有的,小说就是对人的研究,对社会形态的研究,在苦难的生活经历中,我看到了人最为本质的东西,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经历促成了我的世界观,并通过文字逐渐演变成了我的文学主题。
中华读书报:我读您的小说,结构篇篇不同,但都能读出新意来,不知这是不是与您对绘画的喜爱有关?
墨白:我对绘画的喜爱无形中影响了我的文学观。我是在淮阳师范学校读书时开始接触西方绘画的,我在不同的场合都提过达利、夏加尔、梵高、蒙克这些画家对我的影响。我以往的生活经历就是我在不断蜕变的过程,而我在淮阳师范学校的生活是蜕变最为刺激的一次,我的长篇小说《欲望与恐惧》就是写我读师范和毕业多年后的生活,小说里的人物,在生活里都是有原型的。毕业后我分到我们镇上的小学任教,这一待就是11年,这11年我和我的家人是在一间十多平方的办公室里度过的。那个时候条件非常差,窗户上没玻璃,夏天就钉一层纱窗,冬天就钉一层塑料布,冬天天冷,就在腿上裹一条小棉被,夏天有蚊子,就在脚下放一盆凉水,我早期的作品大多是在这间斗室里完成的,有些作品写好后,在我的抽屉里一待就是多年。我最渴望的是放假,那时农村小学的假期多,麦收的时候有麦忙假,秋收的时候有秋忙假,加上暑假和寒假,一年四个假期,学生放了假,我就会腾出一间教室,在教室的中间摆上一张乒乓球案,在案子上铺上报纸,我喜欢在这样的桌子上写作。
中华读书报:您的小说一放就是十几年,一般作家很难做得到。小说不再是纸上的符号,而是一场“借虚构之舟,渡真实之河”的长夜航行。
墨白:写好一篇作品放在抽屉里捂着,这是需要有底气的,这个底气来自于我身边的书架。我喜欢纳博科夫、伯恩哈德、博尔赫斯、福克纳、赫拉巴尔等作家,我在努力地向他们学习。但这里有最重要的一点,我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为了让颍河镇作为一个文学地标存在。
写作是与性命相关的事,必须先把根本的东西悟透,比如小说虚构的本质。小说的本质是什么?我一直在悟这个东西,虚构就是记忆的无秩序,这也是记忆的本质,但说来道去,小说的虚构也好,建立在时间之上的瞬间叙事也好,其实最终都是为了塑造人物。但对人物的塑造不是现实主义的全知全能,而是要充分尊重小说人物的言行与内心世界,小说的人物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小说的核心,是一个纲领,所要表达的一切,都是要通过人物来实现的。就像颍河镇,是我的一部又一部作品,才让它活起来,现在,通过我的小说,世人逐渐接受了颍河镇的存在。文学地理里的颍河镇像现实里的颍河镇一样,也在不断地演变,现在的镇子和我出生时的情景天差地别,属于不同的世纪了,我想,如果我还能继续写作,这些变化也会出现在我文学的颍河镇里的。
■邵文杰
作家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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