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们被看见：女性主义的历史

    ■冯晓春

    《女性主义简史》一书勾勒了从古希腊罗马时期一直到21世纪的欧美女性主义发展路线，介绍了不同时期以不同面貌、不同方式和父权制抗衡的女性，还提到了西方历史上几场至关重要的女性主义辩论。从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同历史时期的女性如何反抗时代拘囿，如何通过参与社会辩论和直接行动争取女性群体得到赋权。她们关注的主题千变万化，从受教育权、财产支配权、参政议政权、性别主流化到身体自主权；她们的身份不断转变，从中世纪神职人员、到近代哲学家、现代女性权利倡导者，再到社会活动家；她们的信念和使命始终未变——全力追求和守护女性的自由。

    本书告诉读者，为了实现女性权利地位，无数女性先驱化身为勇猛的斗士，披荆斩棘，不怕刀光剑影，无惧粉身碎骨。她们为历史所铭记。而本书没有告诉读者却足以引起读者怀想的，是隐匿在历史背后一代又一代未见经传的女性默默的一生。这本书通过大量漫画将女性面临的阻挠和困难一一具象化，也传达了她们的声音和立场。以下仅列举几个片段：

    法国思想家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是启蒙运动中的标志性人物。但他和女性主义思想之间的关系颇为吊诡。一方面，他因为提倡“天赋人权”和“人生而平等”而得到广大女性的拥护，但另一方面，他在倡议女性教育的同时渗透了男权观点并遭到女权主义者的批判。在“启蒙运动中的女性主义”一章中，他手持代表作《爱弥儿》漫不经心地为父权制背书：“女人存在就是为了取悦男人。”英国作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1759—1797）为此深感愤怒。她双眉紧锁，双拳紧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并隔空喊话卢梭。随后她奋笔疾书写下传世名作《女权辩护》。尽管18世纪的革命浪潮席卷西方，但宣扬天赋人权的理论家并不认同女权主义运动。女权主义者希望女性被赋予和男性同等的权利，但这些男性精英却拒绝提供支持。因为他们强调的“人”并不是全体意义上的人类，而是特指人类中的男性，正如在很多语言中，“人类”一词仅仅指代男性。

    “早期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产生于19世纪初。德国思想家马克思（Karl Marx，1818—1883）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1820—1895）关注特定生产关系中女性受压迫的问题，主张废除私有制，因为这是妇女被压迫的根源。然而，面对空想社会主义者弗洛拉·特里斯坦先于他们撰书论述无产阶级问题的事实，两人的态度却耐人寻味。本书用一幅漫画表现这一细节：恩格斯试图提醒马克思特里斯坦其人其事，而后者揣着明白装糊涂。马克思真的对同时代的特里斯坦置若罔闻吗？倒也未必。但这本书用一种近乎调侃的方式道出了一个令人难以接受却不得不面对的事实：男性对女性的理解、嘉许和共情难度之高不可想象，包括那些视野开阔学识渊博的思想巨擘。

    本书的文字作者安特耶·施鲁普（Antje Schrupp，1964— ）是学者、记者、作家和翻译家，还是知名博主。她毕业于法兰克福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大学，主修政治学、哲学和新教神学。施鲁普关注女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并于1999年凭借“第一国际”中的女性政治思想研究获得博士学位。然而，常年浸淫于正统学术圈的施鲁普没有选择驾轻就熟地写作一部传统的女性主义史，而是和德国漫画家帕图联袂打造了一部女性主义大众读物，一部漫画版女性主义史。从体量上看，《女性主义简史》是一部“简史”，但在信息量和思想深度上，它没有瘦身。《女性主义简史》德语版原著在2015年首次出版后好评如潮。截至2022年底，这本书仅在德国本土已出至第六版，其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

    毋庸置疑，女性主义在过去一百多年取得的进步和突破远超以往历史上两千多年的任何一个时段。从19世纪中叶开始，西方社会开始出现有组织的女性主义运动。第一波女性主义浪潮滥觞于19世纪中后期，在20世纪初达到高潮，其目标是争取女性选举权和就业权。第二波女性主义浪潮发生在20世纪六十年代，致力于改变传统本质主义的性别文化，清除女性解放的隐形杀手。女性主义者强调“个人的即是政治的”，她们的关注点从参政就业转向学术和文化领域。第三波女性主义浪潮开始于20世纪九十年代初，这场运动逐步摈弃“女性视角”和“女性立场”，提出差异平等观，也进一步激发了女性主义流派的多元化和差异化。还有新世纪以来的第四波女性主义浪潮，或称“数字女性主义”，其主要特征是借助数字化社交媒体和网络博客来彰显女性主义思想，为性别平等发声。

    不管我们承认与否，女性主义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已经改变了人类生活。女性主义实践层出不穷，女性主义理论纷繁多样，对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私人生活等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关于女性的讨论议题日渐增多：从同工同酬、性自主权、堕胎权，到减肥医美、穿衣自由乃至母乳喂养；从女性受教育权、财产支配权、离婚权，到女性主义艺术创造，女性城市空间的构建；从反凝视、反物化，到强调选择和赋权；从“姐妹团结力量大”到“Girls help girls”……女性群体努力建立女性规范和秩序，她们感知精神上性别意识的觉醒，努力挣脱肉体被奴役的状态，脱离男权社会强加给她们的价值标准。她们从默默无闻到开始发声，从被动承受到主动参与。从最初的异端学说到当代的显学，女性主义一路跋涉，走过了漫长的道路。

    女性主义的发展史，展现出女性从发现自我、心怀梦想、付诸行动、摆脱被固化的身份束缚、超越性别二元对立到最终确立自我的过程。而书写女性主义的历史，并不仅仅是罗列一个个苍白的名字，一个个空洞的符号；这些女性从历史深处走来，她们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女性主义的历史提供新的发现视角，告诉我们新的历史真相。更重要的是，这些历史会和当下的世界产生共鸣。

    近年来在媒体上非常活跃的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一再强调：“女性主义绝不是弱者试图变为强者的思想，女性主义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 女性主义的历史是争取获得性别公正，期待实现性别正义的历史。

    就女性主义的发展而言，过往和当下相互纠缠，当下和未来之间也隐匿着张力，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性。《女性主义简史》的最后一句话“未完待续”或许是对于这种不确定性的最好脚注。女性主义未来将遭逢怎样的困境？又将迎来怎样的机遇？一切尚不可知。但无论世界如何改变，女性主义期待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开放性结构，从而书写新的历史。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