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继恒
上海辞书出版社的《民俗掌故日历》已走到第七个年头。在这个急速发展的数字时代,一部纸质日历书缘何能持续迭代到7.0版,并且广受欢迎? 其生命力在于不断地创新,同时坚守文化内核,形成自己的风格。
《民俗掌故日历》以近代民俗学家杨荫深的著作为根基,由华东师范大学仲富兰教授担纲主编,辅以水墨漫画家潘方尔的妙笔丹青与新华社高级记者张建松的节令摄影作品。《民俗掌故日历》既是陪伴读者的时间伴侣,也是一部日日更新的民俗文化微百科。
7.0版《民俗掌故日历》回归了5.0版“民俗+诗词”的模式,其革新之处不在颠覆形式,而是对文化精度的细致打磨。首先,编创团队在词条选择上更具匠心,着力呈现内容的丰富性与多样性。新版对词条进行了新增、替换与修订,涵盖时令节日、民俗仪式、走兽飞禽、草木鱼虫,乃至衣冠服饰、居住交通、生产生活、娱乐体育等方方面面。团队持续优化条目、插图与配诗之间的契合度,词条阐释更为深入,文字也在保持精炼的同时追求引人入胜。其次,在5.0版与7.0版的版本迭代中,“诗词”与“民俗”的关系实现了从外在“搭配”到内在“互证”的升华。主编仲富兰教授曾在《中国民俗学通论》中精辟指出“古典诗词乃民俗之雅韵华章,民俗为古典诗词之丰沃厚壤”,深刻揭示了二者相互依存、相互成就的本质:诗词是民俗的高雅载体,民俗则是古典诗词的文化沃土。7.0版在词条选取上,力求与相关的诗词文化现象精准对应,使诗与俗两美必合,相映成趣。
日历的功能是记录时光流转,使读者得以感知时间的韵律。翻阅日历,品味一年四季的掌故、诗歌,欣赏妙趣横生的漫画、摄影,仿佛按下快门,瞬间定格了民俗生活的画面,也接通了古与今的情感脉搏。编者精心挑选的诗词,常常令现代人产生强烈共鸣。无论是刘禹锡笔下川江踏歌少女的青春洋溢(《踏歌词》:“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还是苏轼端午游赏西湖的酣畅淋漓(《南歌子》:“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抑或是王令偶见晚虹时的惊奇赞叹(《晚虹》:“晚虹随雨过山巅,谁插青云倒挂悬”),这些鲜活的情感跨越时空,依然动人。
编创团队将日常生活的民俗点滴与无数诗词名句填充其中,这些内容既有今人熟知的,也有渐行渐远、仅存于旧籍的风俗。以节令为例,腊日原为我国重要的岁终大祭之节,元明以后受佛教影响,逐渐与腊八节融合,其祭祀内涵也随之淡化。杜甫《腊日》“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描绘了唐代皇帝于腊日御赐官员御寒物品的场景。再如盛行于南北方的小年,源自古人对灶神的祭祀,唐宋时尤其隆重。此俗今虽已式微,罗隐《送灶诗》却再现了这个仪式,“一盏清茶一缕烟,灶君皇帝上青天”。再看宋人如何度过炎热的盛夏,楼钥《午暑》写道“难学孙儿频饮冷,时将冰水洗霜须”,正是当时以冰解暑的真实写照。
孔子论诗有“兴观群怨”之说,其中的“观”,郑玄释为“观风俗之盛衰”,亦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博物学意涵。例如,人们熟知晏殊的那首《破阵子·春景》,有“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这里说的“斗草”乃是古代春社、清明、端午前后的流行游戏,且有文斗、武斗之分。又如古时候的取暖器“竹火笼”,早在南北朝就有相关的咏物诗,如谢朓《咏竹火笼》“庭雪乱如花,井冰粲成玉。因炎入貂袖,怀温奉芳褥”。许多古时器物,今人已难想象其形制与用途,诗词正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回望的窗口。
值得一提的是,诗虽是公认的雅文学,却从未隔绝“俗”的养分。唐宋名家如白居易、苏轼、杨万里等,皆擅采撷俗语入诗,其灵感往往源于民俗生活。他们信手拈来,融会俗典或口语,如白居易在钟鼓楼的纪实(《紫薇花》:“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杨万里记夜间打更之声(《月下果饮》:“两处打更如一处,二更还作四更声”)。宋人尤喜拓宽诗境,将非传统题材纳入笔端。王安石作诗述疥疮之苦(《疥》:“搔肤血至股,解衣燎炉炭”),梅尧臣甚至咏及如厕之事(《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岂无腐鼠食,来啄秽厕虫”)。诗歌优劣、题材雅俗,固然见仁见智。但从民俗视角看,这些作品却是记录时代生活细节的珍贵材料。日历编创团队选录此类诗词,正是慧眼独具的体现。
民俗的恒常性,亦体现于古人对传统文化的认知与传承。我们今天熟知的二十四节气,在古人世界观里是宇宙运行规律的重要体现,如宋人陈著《次韵王得淦长至》所咏,“二十四节气,来自混元前。老息他无分,新阳例有缘”。生活中的司空见惯之物,在诗人的笔下能承载深厚文化或独特故事。韩愈《井》诗云“贾谊宅中今始见,葛洪山下昔曾窥”,以井寓怀,典故丛生。再如十二生肖的龙,古人既崇拜其神力,亦与特定现实相关联。且看韩愈《龙移》:“天昏地黑蛟龙移,雷惊电激雄雌随。清泉百丈化为土,鱼鳖枯死吁可悲。”描绘的便是电闪雷鸣、清泉枯竭的灾难景象。若联系其创作背景,更可推测此诗或暗喻唐顺宗传位时的动荡政局。可见古人常赋予民俗掌故特定的文化意涵,要真正读懂相关诗词,不仅要有一定的知识储备,更需理解其复杂的历史语境。
诗词歌赋可被视为古人的“行动指南”:蕴含着作者的精神志节与生存智慧。陈与义《题画兔》“碎身鹰犬惭何忍,埋骨诗书事亦微。霜露深林可终岁,雌雄暖日莫忘机”,借兔喻人,抒发高洁之志;刘敞《菖蒲》“香清自足爱,味厚非所伦”,“谁将擢仙骨,愿比芝苗珍”,赞菖蒲的内在品格,讽刺世人重华不重质。《日历》所选作品中不乏诙谐通达的人生哲理,如陆游《一壶歌》的笑看人生(“悠悠日月没根株,常在人间醉一壶。倾倒欲空还潋滟,不曾教化不曾沽”),马致远《庆东原·叹世》的警醒世人(“岂不知财多害己”,“则不如醉还醒,醒而醉”),都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在短视频与AI不断冲击、碎片化信息充斥的当下,纸质日历的仪式感,和“日读一诗一俗”的慢节奏,恰恰成为对抗信息洪流、消减精神压力的文化载体。《民俗掌故日历7.0版(2026)》守护的正是这份难能可贵的“日常诗意”,饱含着不可替代的人文温度。现代社会日新月异,科技深刻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许多几十年前尚存的民俗场景,如今已成追忆,“民俗+诗词”所提供的临场感,对我们理解传统、感知古今,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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