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君子夏立君

    ■王兆军

    每个人都有不同于别人的某种状态。高官显贵，金融大鳄，商界巨贾，贩夫走卒，文人墨客，风度不同，语言各异，关注的对象也不一样。有的人终生颟顸却自鸣得意，有的人一辈子东张西望察言观色，也有人终其一生只追求一个目标目不斜视。状态不仅是表面的衣食住行，也不仅仅是随时随地的表现，而是一种心理存在，一种生活方式。

    认识夏立君时间并不长，交道就在近五六年，不能说深知，但羡慕他的状态。我们先是屡次通话交流，接着相见了。他读了他能找到的我的多部作品，这当然就给我“有备而来”的感觉。他笑称：吃过了鸡蛋，知味道不错，就想看看下蛋的母鸡。他以对钱锺书名言的戏用，表达对我的善意与尊重，无疑亦会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他小我十余岁，我们很快就言谈无忌讳了。他的状态为何？ 我勉强称之为：文质彬彬，静中寓动；简单透明，开阔有力。

    夏先生是一位书生。业余创作、读书是其最大嗜好，对“仕途经济”没啥兴趣，也很少议论别人的腾达或潦倒。读与写，皆能保持批判力度，见地深邃，却少有偏颇与极端。近年来我读书不多，与立君聊天，可以弥补我的缺憾。他涉猎甚广，但看重的还是上乘之作，品位自是有别。不似有的人，图门面学问，随手弄几本畅销书，囫囵浏览一下，就以之为谈资。夏立君更重视对经典的反复阅读，经过拆解与消化，纳入现代视角，以当代人的主体意识加以感悟，而不是被经典所裹挟。他也读一些杂书，但必得是有趣者。没有预设的强制，也不看重有用没用，喜欢就读。这其实就应是真正读书人的状态。

    一位好读者，是一位好作者的前提。立君即是。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我们认识的缘由是他的《时间的压力》。那本书里的每篇文字都是经过时间锻炼的，心血充溢在字里行间。读其文，感觉他就似一位一流的铁匠，将许多材料，揉搓千遍，咀嚼玩味，在火里深度熔烧，在铁砧上反复锤打，最终得到切中肯綮的精华，再以准确、凝练的语言表达出来，让人觉得这人读书写文章真是过心啊！ 他的文章，没有花样，没有水分，正如其人。古人所言之洵洵兮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放在立君身上，可谓不差。我们之间偶有会面，除了清茶一杯，便是说书论文。立君不盲从，不虚美，论及当代作家作品，也总是自出机杼，不虚与委蛇，不鼓噪滥情，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持之有据。他对笔下的每一篇文字都很慎重，他曾说：一想到要将文字公之于世，就不能不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他还认为评论家的文字是一把双刃剑，弄不好，不仅伤及作者也会伤及论者自身。他总是谨慎地避开文学的当代江湖，每有所作，都要反复自问是否无愧于己心无愧于读者，万不可成为庸俗的捧场者。这样的写作状态可谓难能可贵。

    夏立君形容清癯，淡泊纯朴，在生活上是一位谦谦君子。有两次他旅途歇息，暂住我家。他不以寒舍为陋，对简单的食物甘之若饴，不好酒不抽烟，也不喜高谈阔论。早上起来，自去村外散步，从村头早市带回豆浆面饼，那就是我们的早餐，我不以他为客，他亦忘了谁是主人，相谈甚欢，如此而已。虽然年过花甲，立君的心态依然澄明如少年，有童心未泯之相。他并非不谙世事，而是有意规避世间诸多无聊，懒得理睬乡愿与苟且。做菜，品茶，种菜，旅行，田野调查，家务，他都有热情，唯独对谁有用谁没用不感兴趣。他念兹在兹的就是读好书写好文章。这不是平常所谓的清高，而是一种基于理性的选择，一种摒弃了世俗等级的内心归隐。“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话用在立君身上亦是合适的。

    人能有这样的状态，是可喜可贺的事情。这种状态是积极的，乐观的，也是节制的。它让人平静，让人清洁，也可延年益寿。许多写作的人不在状态，他们一边写作一边考虑市场销量，或者掂量着能不能得奖，这也是状态，但不是好的文学状态。世上人操业繁多，各有状态。在商言商，商人就是要兢兢业业地做经营，争取多赚钱。军人保卫国家，枕戈待旦，随时准备作战，也是很好的状态。文人的天职自是有别，只有那些保持了良好状态的作家才能写出好作品。近年来打过交道的名作家也不少，有的作家其人其文令我敬佩，有的作家我却不敢恭维。他们往往热衷于庙堂江湖之间的游走，左右逢源，就文学讲，那可不是好的创作状态。

    今古时空相异，同是舞文弄墨，状态理应不同，当代人必应坚守当代性、独立性、批判精神。当代人的君子状态实质上是一种浪漫，一种醉心于自适自由的理想设定。外人看去，这些人浪费了许多时间，做较少效益的事情，只为了心情快乐。其实，所有的浪漫都有浪费的元素在其中。许多人将身外之物看得太重，反而失去了应有的状态。

    我相信，只有淡泊宁静，方能行稳致远。每次交流，我都能感受到他对自我的期许，他对文学创作的期待。他有运用多套笔墨的能力，散文、小说、评论，都能出彩。他至今创作量不大，似乎不是急着拿出东西，而总是在耐心培养着什么东西。

    我们同为沂蒙山人，老家皆傍沂河，对故乡都有说不清道不透的情感，这也是我们交流的底色。我住乡下已多年，平日打交道者不多，算是于低处张望世界吧。窃以为，只能过笔墨生涯的我，这处境也不能说不好。晚年得遇立君这样的朋友，算是一大幸事。我很赞赏他现在这个逍遥游的样子，无挂无碍，恬淡自如，又不消极，这样的朋友让人舒服。从他不温不火的表达中，不难见出他对文学的高标准及难掩的文学雄心。对他，是可以寄托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