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风家风
走进北京幽静的小胡同,必能看见街道两旁门洞里古旧的青石门墩儿后面那一扇扇斑驳的院门。无论是气派的金柱大门还是朴素的如意门,门板正当中几乎都刻着一副醒目的门联。字体或隶书或魏碑,气韵或苍劲或雍容,无一不是用心写就的书法作品。尽管历经风雨剥蚀,依稀可辨的笔锋间仍然透出古都特有的风范。
门联不同于春联。春联是用红纸写了过年前贴在两旁门框上的,图的是个喜庆,过了元宵节也就可以摘了。门联要特意求先生写了请工匠刻在门面上,为的是让街坊四邻都知道院子里这家人的门风。从前老北京的四合院一宅只住一大家子人,院门就好比是这家人的脸面,在北京话里也叫作门脸儿。从这道门里进进出出的往往是祖孙几代人,刻着门联的两扇门板一用就能有上百年,要不最常见的门联怎么会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呢?虽然拙朴无奇,却能天长地久。
“忠厚”和“诗书”是门联里常见的字眼儿,并不仅仅归读书人专享,而是代表着京城上下各色人等共同的观念。您能猜得出“忠厚培元气,诗书发异香”这副门联曾经的主人是做什么营生的吗?怕是想不到这只是一户卖姜的生意人吧!仔细品品,是不是挺有意思?散发着香气的生姜吃下去可以培育出元气,即便做个小生意也要推崇忠厚的品行,标榜诗书的高贵,这就是千年古都的风尚。
京城里的住家户主要是官宦人家和文化人,再就是做各种生意的买卖人和服务行业的手艺人。他们的追求、他们的信念,乃至他们所从事的职业无不体现在院门上那副门联的字句里。门联就是这家人写在脸面上的精气神。“义气相投裘臻狐腋,声名可创衣赞羔羊”,一看就知道是做皮货生意的。“恒足有道木似水,立市泽长松如海”,甬问,户主的营生一准跟木材相关。当然,买卖人的门联也不全都这么直白,“定平准书,考货殖传”就够琢磨上一阵子的。《史记》的《平准书》是中国古代最早记载社会经济发展史的著作,同样出自《史记》的《货殖列传》则是专门记叙商贾才俊的类传,二者都反映了司马迁的经济思想。看来这户人家要么是博古通今的儒商,要么就是请教了哪位饱学之士。中医大夫是京城里一个介于文化人和手艺人之间的特殊群体,若是谁家的门联写着“杏林春暖,橘井泉香”,一望便知,必是求医问药的所在。
至于书香门第,门联会是这样的:“西园翰墨,东壁图书”或是“多文为富,和神当春”……这样的门联透着雅气,带着整条胡同都隐隐地有了书香。在这种环境里疯跑长大的孩子,潜移默化间也会敬重上文墨吧?
“门阑生喜气,山水有清音”,委婉的门联多半属于向往归隐的官员僚属,紧闭的院门后面想必藏着青石、鱼缸、石榴树和一颗寄情山水的心。这类门联蓄含的韵味远远胜于“笔花飞舞将军第,槐树森荣宰相家”或是“龙图世泽,虎关家声”的张扬。
千年古都,往来过多少显赫人物,在当时只是凤毛麟角,在后世不过过眼云烟,到头来真正长久的还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老百姓。就像刻着“传家有道唯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的门脸儿后面曾经生活过的那些住家户一样,立不了千秋功业,也绝不敢轰轰烈烈,但他们善良厚道,讲礼数、重体面、尊学问。他们几辈子人整天推开这扇并不抢眼的院门,油盐酱醋,娶妻生子,过着平凡的小日子,恪守着刻在门面上的淳朴门风。这门风,不正是看得见的家风吗?
上下左右
请客吃饭,会议座谈,谁该坐哪儿是件挺重要的事,这就带来了上位或者尊位的问题。说到“上”,首先要明白“上”的标准是什么?“上”并不是指某个人高高在上,而是说太阳向上升起。当你脸朝南方,面向太阳运行的方向,你会发现太阳升上来的轨迹正好和你抬起左臂的动作一致,于是我们的祖先认为东上西下,并由此衍生出左上右下。
旭日东升,东为上位,也是主位。古代接待客人的时候主人要走东阶,客人应走西阶。直到今天,我们仍然经常会说东道主、做东、房东、股东等等用“东”来表示主人身份的词。
出于采光的考虑,传统院落或厅堂讲究坐北朝南,所以从门自身的角度说大门上贴着的对联上联在左、下联在右。古代的车骑驶出大门的时候尊贵的人坐在左侧,所以“虚左以待”表示等待贵客。阴阳学说认为男子热烈外放属阳、女子冷静内敛属阴,所以有了“男左女右”的规则。作揖的时候男子左手在上、女子右手在上的风俗也是这么引申来的。
有意思的是,如果只论“左右”往往容易闹误会,毕竟“左右”是根据脸面的朝向相对而言的。古代君王“南面”对待臣子,臣子“北面”觐见君王,君王的“左”恰恰是臣子的“右”,站在臣子的位置看自然是左边的官比右边小,于是“左迁”表示贬官;“无出其右”则表示一个人的右侧没有比其位尊者,自然是没人超过他的意思。
现在开会或座谈该怎么确定座位呢?首先,最尊贵的人物必须居于视线能环顾全场的位置,便于他自如应对所有在场的人,也让大家都能关注到他,那么理所当然要安排在主席台前排中央或是会议室里侧中间了。主尊位确定之后,下一个位置可就有说道了,如果全是内宾,自然要依照中华礼仪在主尊位的左手位置安排客尊位或第二位,然后右手次之。可如果是外事活动,就该按照国际惯例“以右为尊”,做到“使从俗”。
在古代,确定上下位的具体位置会随场地环境有所不同。比如那时候堂和室的功能是有明确区别的,堂是举行重要礼仪活动的空间,室是只有自己人才能进入的私生活场所。室内最尊贵的座位依然以面朝太阳上升为依据。《史记》上记载鸿门宴的就座方式是:“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项羽为王,项伯是他叔父,他俩坐西朝东是尊贵的上位。其次是范增,再次是刘邦,侍奉者张良坐在面向太阳下落的下位。看来这场酒宴是项羽为了消除误会、表示对刘邦的亲近,特意安排在私密的室内举行的。
说到请客吃饭,照老礼讲究摆放叫作“官座儿”的四方大八仙桌,不过只坐六位,三边各两位,另一边空着朝向大门。这么一来中间两位贵客一目了然,而且以左为尊,主人过来道谢既方便坐下来敬酒,也方便端菜上桌。现在餐厅普遍采用的大圆桌本来是为了表示平等的,可事实上也要体现出座次来。一般来说,坐在房间最里侧中央面向大门的那个位置为主人位,主宾位于主人右手,之后以“右为贵”的原则主宾相间依顺时针排序。这么排的道理在于上新菜的顺序是顺时针的,每道菜一上桌,客人总可以比左手的主人先品尝,透着敬重客人的意思。
谁该坐在哪儿,体现着在同一情境里对不同人的尊重程度。在职场要综合考量职位、年龄、社会知名度等多种因素,家庭宴会还要照顾到辈分和亲戚远近,能安排得让大家都认可,着实是件考验人的事。真弄明白了,也就懂得了一半待人接物的事理了。
五行格物
走进中药房,一眼就能瞧见贴墙而立的那面大药橱,上面整整齐齐排满了写着药名的小抽屉,通常每组上下左右各七排,行里人叫七星斗橱,抓药师傅也因此被叫成“斗上的”。每个抽屉面上一横两纵写有三味药名,对应着药斗里三个小格子所盛放的饮片。中药材必须经过炮制加工之后才能够熬煮,这就叫饮片,或修炙,或水炙,或火炙,为的是彰显功用、减轻毒性、把握药效。中药房综合各种因素对饮片进行归类,装进斗橱里不同的格子,“斗上的”师傅照方抓药,患者拿回家就可以直接煎服了。
中药材几乎涵盖了四时百物,最常见的是植物药,比如甘草、桂枝、板蓝根;当然也有动物药,比如地龙、水蛭、鸡内金;矿物药也不算稀奇,比如石膏、朱砂、自然铜……这么说吧,树上长的、水中游的、土里生的、烈火煅的、金属炼的样样都有,水火木金土无所不包。“斗上的”师傅调剂配药,全凭药名把握药物。治病救人离不了对生命的敬畏,“名”在这里连接着人与物,格外透着庄重,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代号。
各种饮片功效不同,坚松有别,装在哪个斗里最合适大有讲究。经典的配伍需同归一斗,质轻的花草要放在高处,沉重的矿物药得放到底层,常用饮片安排在最顺手的中间排,外观相近的不能混淆,必须远离,性味相反相畏的饮片要安排在相互够着别扭的地方以提醒格外留神……编排药斗的位置离不了一张祖辈传下来的《斗谱》,想学抓药首先要把这张通过多年经验摸索出来的《斗谱》铭刻于心,并且做到心手合一,烂熟到“抬手取,低头拿,半步可观全药匣”的地步,才有资格成为“斗上的”师傅。
《斗谱》只是写满了药名,密密麻麻,井然有序,虽说看上去简单,却凝练着前辈对药物的认知过程。先民们通过手抓、鼻子闻、舌头尝的方式接触四时百物,凭自身感觉判断其咸苦酸辛甘五味,归类于水火木金土五行——久浸润下的水味道卤咸;火焰烧烤过的吃食,无论是肉还是谷都会变得焦糊发苦;草木无论是曲是直,结出的果实无不偏酸;锻造金属变形成器,细碎的粉尘像无数小楔子似的刺激着人的口鼻,那种感觉就叫辛;至于甘美,那是细细咀嚼土里生长的庄稼时尝到的味道。于是便有了味咸属水、味苦属火、味酸属木、味辛属金、味甘属土的归类。出自《尚书·洪范》的五行学说原本没有这么神秘兮兮的,只不过是古人凭借直觉的一种分类方式而已。分类恰恰是人类认识世界最经济的方式,也是获取知识最基本的方法,传统文化里把这叫作“格物致知”。
药物归入五行也就明确了相互之间的作用,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相生意味着相互辅成与促进。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相克代表着彼此制约与削弱。相生相克,此消彼长,古人依据来自生活的直接经验,解释物与物之间的作用关系。
中药的功效来自古人朴素的“取象”思维,依据这种思维,草木生发,木性药有宣发之功;火焰温热,火性药有温煦之功;土生稼穑,土性药有运化之功;金属坚冷,金性药有敛固之功;水润滋滑,水性药有润滋之功。这种类比联想与今天的逻辑思维大相径庭,但这就是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汉字很大程度上也正是根据这种思维为世间万物正名的。有了名,我们才得以分辨物,认知物。
接触万物,取象正名,分辨类比,获取知识,所谓“格物致知”正是我们祖先通过感知、思考、实践摸索出的一条认识世界的基本途径。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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