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
庄秋水、杨早、刘晓蕾三位学人,提供了一种讨论古典名著的别致方式:采用传统的通信,针对原著分设小题目,各从自己的理解,互相碰撞地谈出独到新意,结集为《十字路口的贾家:18封信聊透〈红楼梦〉》《忍把功名,换了人间烟火:18封信聊透〈儒林外史〉》。
《十字路口的贾家》的首辑,是关于三方通信对谈名著的缘起,庄秋水那封最有意思,除了讲他们的宗旨是“打破界限,撕掉标签”地读透聊透原著,还有两点为我注目。一是写信背景,但对我还别有滋味:那段时间我确诊脑疾后听取专家意见,决定要做带风险的大手术,同时正式向上级“求退告辞”,决心放下世俗的一切。这似可联系秋水该信的第二点,她讲到《儒林外史》中,南京的两个挑粪工,忙完日常劳作、肩上粪桶已空,歇息时相约去永宁寺吃一壶水,再到雨花台看落照;此乃金陵“六朝烟水气”的最佳体现,秋水谈对其影响是:“不论身处何境,始终不忘追寻生命中的那壶水和那抹落照。”她写下此语的当日,我则借着病情的天意,坚定了正好那些天本就明确的去意。如此双重的巨大转折间,我想到了很多,从自己,到世态,到命运,感受殊深,如今看来还暗合那番好话。《儒林外史》此节,反映了绵长文脉与市井风流“不因战乱和朝代更迭有所增减”。而我之后开启人生新阶段,也是先经历了自身的战乱与更迭。那不应该视为打击,而是个人的突发遭遇与夙愿选择刚好结合,且得上天体贴的恩典礼物,虽代价极大却及时助力解脱。激发自己勇退的激流,激荡冲刷后平静下来正亦有烟水落照之美,慰藉卸下担子的劳人之余生与新生。——秋水拈出的,真是一个句句都恰切的好象征。
相比《红楼梦》,我更偏爱《儒林外史》,因此对《忍把功名,换了人间烟火》很感兴趣,读来颇受教益,亦得相契。庄、杨、刘三位交锋式的交流,各方面都谈得通透,很多地方甚见新意和深度。所设的题目,既有书中最令人注目的“科举”,也有少为人留意的“女性”“城市”等;既紧扣原著,又辐射到作者和历史背景;既投入论者个人的阅历心得,又照应当下的普遍性社会问题,隽语迭见,可让人加深对《儒林外史》的理解,也引发新的认识。
最后“底色”一辑,更触到了我心目中的原书要义。特别是庄秋水一信,对原书结尾的市井四大奇人(我更愿意称他们为“妙人”)的解读,指出吴敬梓通过他们释放了先于所处时代的个性、主体性、自我等现代精神,即在一般认为《儒林外史》揭露科举弊端的主旨之外,还有启蒙思想的重要性;另强调他们做到这一点的现实条件,是有谋生本业和外界依托,而不必靠读书应试,说得都很好。
书中很多引述原著的精彩之处,也是我昔读的同感;而且,庄秋水说她同时读茨威格《昨日的世界》,恰好我以前也是将《儒林外史》与《昨日的世界》《陈寅恪诗集》一起读的,甚感契合之乐。当时分别读出很多感慨,这里只简记我认为的三者共通点。最大的背景是,茨威格那本“一个欧洲人的回忆”,陈寅恪的一些诗歌,与吴敬梓这部小说,或多或少都包含了变迁之伤逝(有论者指出,《儒林外史》反映了其时儒家世界面临困境危机的历史性转变)。但是,第一,他们在极沉重的悲感中,又都对现实保持了理性、通达的见识。《儒林外史》为人称道的冷眼淡笔、平和文风,我觉得也源于这种高远眼光和冷静心态。第二,三人更重视曾经美好的人文传统,那是一种价值观的精神,而非社会性的文化及其他利益得失。例如科举、八股、礼教以及附庸风雅等,都可以算是“文化”,却为吴敬梓所批判。第三,茨、陈、吴都高度重视自由、独立的人格。《儒林外史》的这方面,除了上引庄秋水所论,还有一个重点是“性情”。它见于从一开始作为全书引领的王冕(其母的评语),到压轴的四大妙人(荆元的自述),吴敬梓对这些理想人物赋予“性情”的定义,让他们以此撇脱俗世的名利与虚饰,维持灵魂的高洁和自主。
我当初读的《儒林外史》有清人黄小田评点。这个版本值得推荐一下,黄评常能挖掘原著深意,并抒发作为后来人的感触。我印象最深有两处,一是代表传统人文精神的礼乐大祭高潮过后,良人消磨,美景颓废,种种惆怅;吴敬梓最后将真名士风度转于市井妙人身上,其中盖宽去看当年大祭的泰伯祠,荒凉冷落中邻人说起从前盛况,“盖宽道:‘这些古事,提起来令人伤感,我们不如回去罢。’两人慢慢走了出来。”黄小田评曰:“并阅者亦不欲看了。”此真可伤怀。类似的,二是对书中的杭州景致,黄评云:“此是雍乾间西湖,而今已矣。”——《儒林外史》收结之词“记得当时”中,也出现“今已矣”之语,吴敬梓和黄小田分别用来,书内书外、作者评者、虚写实见,皆为兴亡之深慨。
缘此,我曾把《儒林外史》归纳为一部讽刺与感伤的杰作。但读了《忍把功名,换了人间烟火》,则有点新的启发,体会到它不限于俯瞰尘世的冷笑悲凉,也有立足人世的温情暖意。书中用大量篇幅刻画儒士世界的可哀,却也写出现实世间的可爱。然则吴敬梓的书名,可理解为不仅是儒林的外史,还是儒林之外的生活史;这体现于庄秋水他们的书名:“忍把功名,换了人间烟火。”具体如杨早指出的“须得将烟火写透”,刘晓蕾阐述的“发现日常生活”,以及庄秋水一并谈《昨日的世界》的那封信说到,《儒林外史》写尽荒谬,“却不虚无”,那种家常烟火,让她得到救赎。生命与世情,总有风流人散甚而至暗时刻,我们唯有保持见识,维持人格,坚持自己的价值观和性情,既摆脱世俗羁绊,又在日常生活找到依托。回头看,昨日的世界虽注定消逝,落照亦是暖色;向前望,憧憬的烟水并不虚幻,而可通过红尘的烟火抵达,它们貌似矛盾却能互容,后者的切实正宜保存梦想。“不论身处何境,始终不忘追寻”,天上与人间,遂皆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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