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冷暖”和“吏治得失”

    ■王子今

    明代《关王庙签簿备课》是在山西运城盐湖地方保留关羽崇拜民间意识的石刻文献，其中可以看到这样的内容：“一见佳人便喜欢，谁知去后有多般。人情冷暖君休讶，历涉方知行路难。”芮城《卦辞石碑》有内容相近的文字，只是“一见佳人便喜欢”作“一见佳人更喜欢”（刘泽民、李玉明主编：《三晋石刻大全·运城市盐湖区卷》上编，三晋出版社2010年10月版，第172页）。其中“人情冷暖”语，民间俗语经常使用，也是我们平时会在感触世情时发出的慨叹。此《关王庙签簿备课》不大可能是最早出现“人情冷暖”字样的文献，应当只是以庙宇“签簿”形式显现民俗文化的一例。而近读王军《无剧本出演》（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年6月版），竟不由得想到了这几个字。

    我想说，“人情冷暖”，可能是个人体会社会人际关系的一种感觉。而文化的感觉也许更为敏锐。“人情冷暖”，人们常与“世态炎凉”并说（李冲锋译注：《增广贤文》，中华书局2021年3月版，第41页）。而左宗棠所谓“宦辙靡常，人情冷暖”（《答潘琴轩方伯》，《左宗棠全集》，岳麓书社2009年11月版，第111页），则说到官宦生涯经历和“人情冷暖”体会的关系。

    冯仑评价《无剧本出演》，说“王军总会讲一些出其不意的故事和人间清醒的现世观察”，后半句所谓“人间清醒的现世观察”，或许近于“人情冷暖”感知。只不过“人情冷暖”可能更多表现个体的主观情感反应。这种“冷暖”多说与“炎凉”对应的情绪反应，往往伴生怨艾和嫉恨心理。然而，《无剧本出演》的作者王军从政多年，曾经做过相当负责的工作，却在描写日常行政的琐细文字中，更多陈说着平和之心和宽容谦让的处世理念。

    比如《大灶》一篇回忆“在周至县㠇峪乡工作时”情形，“乡政府大灶一日三餐，几乎千篇一律”，“大家最喜欢的还是乡上开‘三干会’的伙食，乡干部、村组干部济济一堂，买上半扇子猪肉，切成大片红烧，放上萝卜白菜豆腐粉条，大锅烩。‘公社烩菜，自带碗筷’，……满巷子都知道公社开会咧”（第21页，第19页至第20页）。读到这里，不禁想起插队时生产队干部描述公社开“三干会”时情形，说“公社的馍还绵，汤水还爨”。陕西方言“爨”，形容调料的刺激性大略到位。记得大队里见多识广的老乡议论党的全国代表大会的盛况，有他们的想象：“北京开九大，怕是要杀好几头猪呢！”就在这篇《大灶》里，王军还写道：“有时进山下村吃‘派饭’，厚道的山民热情招待，喝的是糖茶，就是用红果叶子熬茶，放上红糖，再卧上几个荷包蛋。吃的是豆豉蒸腊肉，野韭菜炒鸡蛋、野蒜拌面条。小孩子是不上席的，他们端一碗浆水菜就馒头，眼巴巴看着大人吃，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就说我不爱吃荷包蛋，用荷包蛋换小孩的浆水菜吃。”（第20页）我们经历插队知青的生活，和“山民”的亲近以及对他们的“厚道”的体验，远远超过王军笔下情形。通过“用荷包蛋换小孩的浆水菜吃”，却可以体会到这位官员的另一种“厚道”。《光棍老黄》一篇写了这样的故事，“王母岭村光棍老黄十六岁的闺女被人贩子拐跑了”，作者“走二十里山路去了解情况”。老黄“屋里只有一口吊锅，半桩玉米”，“土炕上堆着一床破棉被”。作者写道：“我很难想象他和他的闺女是怎样生活在这小屋里，甚至想他闺女离开这里会不会更好。”临别，作者“掏出身上仅有的五块钱塞到他手里，转身沿着弯弯的小路下山”，随后写道：“走到半坡时，突然看到老黄从山上直线跑下来，横在我面前，捧着一顶装满核桃的破军帽硬塞到我手中。”（第24页）

    王军写仕途生活，没有直接涉及人们通常理解的官场的阴暗面，上下之间多见亲近，平级彼此，亦多关心。他写到“我的领导”“我领导”（第35页），皆平视角度，甚至可见“如师如父的情谊”（第34页）。对于下级，可见“殷勤过度感觉不好”文句（第50页），有关“说情跑官的事”的态度（第51页），读来确实感受到“清风正气”（第48页）。作者引《荀子》“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语多次，可以体会到对政治风气影响的重视，是有理解中国传统文化中积极因素的认识基础的。

    有关“上访”（第71页）、“聚众上访”（第69页）、“拦车‘告御状’”（第73页）、“闹事”（第56页）等情节的防范和处理，是现今行政工作的重要内容。“要维护高校稳定”（第56页）等要求，也是必须重视的任务。而《风波》一文讲了“一场风波不经意间化为乌有”的前前后后（第77页至第79页）。读这篇文字，我想，可能会给许多行政工作参与者以正面的启示。

    《汉书》卷八《宣帝纪》记述“昭宣中兴”的创造者刘询少时生活。这位戾太子刘据的孙子曾经因“巫蛊之祸”，“虽在襁褓”仍收系入狱。幸得主管官员怜其无辜，有所救护。后有帝诏敕掖庭养视，令宗正归入刘氏皇族宗籍。刘询因戾太子有旧恩者供给，得以受到很好的教育，据说“高材好学”，然而“亦喜游侠”。据班固记述，“数上下诸陵，周遍三辅，常困于莲勺卤中”。所谓“困”，颜师古注因如淳的解释是“为人所困辱也”。刘询因有底层社会生活的经历，得以“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他后来执政成功，应当与早期民间生活体验有关。所谓“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10字，其实是对关心政治史的读者们有关一个带有规律性的知识的重要提示。从政者有关“闾里奸邪，吏治得失”的认识，也许是从教材里和书斋中得不到的。

    《无剧本出演》中的许多讲述，可以说明作者对于接近古人所谓“闾里奸邪，吏治得失”的知识有比较深刻的心得。当然，据作者自己说，在智慧幽默的语句之间，也是透露出作者“当时自己工作上的一些委屈和困惑”的（第152页）。取书中叙说带有表象性的实例，有下级对于“领导”表露“殷勤”的琐事：“一曰‘拧瓶盖’”，“二曰‘扯纸’”，“三曰‘拉车门’”。事情的细节和作者的表态，说的都比较真实，比较生动。而对于“跑官”的抵制，是书中所见比较强硬的反应。当事人本来在“调整范围”，但是当众宣布“这次暂时不动”（第50页至第51页）。这一态度，体现了作者明朗的人生原则。

    读王军《无剧本出演》，一个显著的心得，是作者的历史感觉饱满地融会渗透于字句之间。如同成书于秦地的《吕氏春秋》中农书篇章所说的“泽”。《吕氏春秋·任地》引后稷语：“子能藏其恶而揖之以阴乎？”高诱注：“‘阴’犹润泽也。”同篇又讲到“泽”，俞樾以为“‘泽’者雨泽也”。“泽”有益于保障土壤的合理湿度即墒情，从而促成作物的生长。而历史知识在文化结构中也有催生创新力的作用。

    隋代运河，唐王朝统称作“漕渠”或“漕河”。“通济渠”的东段，当时称为“汴渠”。“邗沟”和“江南河”，时称“官河”。唐代主要依靠运河支撑的粮运，即所谓“漕运”，构成由各经济区向中央政权提供滋养的经济命脉。天宝元年，陕郡太守兼水陆转运使韦坚又浚通关中漕渠，并在长安城东凿“广运潭”，以为漕船停泊之所。于是江淮漕船可以直抵长安，运米达400万石，创造了唐代漕运的最高记录。天宝二年（743年）三月丙寅这一天，韦坚在长安城东长乐坡下凿成的广运潭盛陈舟舰，请唐玄宗登上潭畔望春楼观看庆贺盛典。当时取东京、汴、宋等各地运船三二百艘，各船均署牌标明由来地点，船上堆载当地名产。这其实是一次规模可观的水上博览活动。驾船人都着宽袖衫，戴大斗笠，足踏芒鞋，如吴、楚地区装束。又集合妇女，改动民间歌谣词句，合唱：“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 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就物质生产和商品交流层面来说，“广运潭”《得宝歌》被看作“盛世”的象征。申办西安世界园艺博览会时，王军“在致辞中将广运潭作为申办地址，专门介绍了这段历史”（第129页）。这样的古今联系，以学识为基点，表现出特殊的情怀和眼界。《无剧本出演》中关于“长陵”的故事（第140页至第141页），关于“杜陵”的故事（第60页至第63页），关于“顺陵”的故事（第139页至第140页），都透露出蕴含深味的历史感觉。而相关意识，又是可以影响行政的开明化的。书中《金陵纪游》《姚广孝塔》《铜川印象》《陈经济的“经济”》《节约》等许多篇，字句中都透露出作者历史观察和历史思考的广度和深度。古今的比照，是作者所长。而对中国现代史的熟识，既有益于对中国发展方向的理解，也有益于对个人完美人格的追求。比如作者和许倬云关于于右任的对话，就很有意思。许倬云说：于右任“少年时意气风发，以匹夫之勇振臂一呼，万众可以跟着他投募从军，在西北居然是异军突起，成为革命的一支劲旅”。“做‘监察院长’几十年，不苟颜色，弹劾权贵，整肃风纪”，“一方面自由散漫，有唐风；一方面又有端正规矩的关学精气”。王军说：“很有人格魅力。”许倬云说：“他有声有色，有感情，有血有泪，敢说敢笑敢哭。”王军说：“在他身上集中了中国文化人的特点，既有魏晋之风，又有入世精神。”许倬云说：“有革命的精神，又有诗人的气质。”（第102页至第103页）

    许倬云教授不久前辞世，我们看到颇多悼念之辞。在这里，我愿意迻录《无剧本出演》中《与许倬云先生漫谈》一篇中的这段文字，借以寄托对往生者的追念。王军写下了“与许倬云先生餐桌聊天实录”，有“聊和谐社会”“西安是中国人的祠堂”“聊于右任”三节。这段话见于第二节。许倬云说：“我认为，西安能够当作我们中国人纪念祖宗的祠堂，专门提醒汉唐两代的‘汉之所以为汉，唐之所以为唐’。”他说：“假如我有机会来建设一些景点，我会找出一个地方，拿汉朝、唐朝一些重要谏臣的故宅作为景点。举个例子，唐朝魏徵、狄仁杰的事迹都放在那儿，给大家说，就是说在当年那么高耸、那么庞大的皇室（建筑之内），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为了正义，为了人民，为了国家劝谏。所以可以建‘劝谏厅’。我想起一个劝谏厅的名字，叫‘十思厅’，就是唐太宗的‘十思厅’。”（第100页至第101页）“十思”见《贞观政要·君道》：“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优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老人有关“劝谏厅”“十思厅”的建议，承王军的记录，虽斯人已逝，可以仍然在我们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