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陈尚君
以完整系统编校整理宁波历代文献总汇为学术目标的大型乡邦文献丛书《四明文库》，从2021年启动至今五年，已经完成第一期四批文献342种250册的出版。由于这些典籍分散于世界各处公私收藏，签约复制影印都有复杂过程，达到这一成绩谈何容易。整个出版工程有序推进，成就喜人，在同类典籍整理工程中可称典范。我作为甬裔学者，有幸被聘为文库学术委员会主任，为文库撰写了总序，参与了文库学术框架的设计和部分典籍提要的审稿，个人所做工作微不足道，但对宁波出版社在宁波市委宣传部指导下，努力追求服务地方、保存文化、面向未来的高远追求，在保证进度的同时，努力争取达到高远的学术目标，表示由衷敬意。
宁波是中国的东南重镇，也是从唐宋以来对外开放的门户，必须承认，宁波文化的最初起步比江浙各市晚了半拍，但从南宋开始，成为政治、文化和学术的重镇，出现了杨简、黄震、王应麟、胡三省等大学者。明清两代，更称雄江南，涌现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全祖望等伟大学者。作为近代最早开放的口岸，更为西学在中国的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汇聚宁波历代文献，滥觞于宋末王应麟，积渐于明郑真《四明文献集》和清胡文学、李邺嗣《甬上耆旧诗》，全祖望《续甬上耆旧诗》，大成于近代张寿镛编《四明经籍志》，编刊《四明丛书》。文库启动之初，我与各位学术委员会同仁即建议出版社，应该接续张寿镛先生的工作，体现当代学术的前沿水平，以影印为主，影印应首先考虑宁波历代最具代表性的著作，尽可能地选取善本和稀见本，每种著作都应有高水平的书志提要，重要著作可以作高水平的现代整理。就已经出版的四辑诸书来说，这一原则得到严格遵守，出版质量有充足保证。
就我阅读所及，可以谈一些初步印象和意义。
一、完整保存宁波城市发展的原生文献。清徐时栋烟屿楼刊《宋元四明六志》，宁波是中国惟一有六部宋元方志存世的州府，《宋元四明六志》对南宋时期的地方建设、官员职守、经济举措和基层管理，有极其丰富的记载，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日本与中国台湾的南宋社会经济史研究取得许多突破，很大程度上就是依靠这六部方志。本次《四明文库》影印六志，四志仍存徐本，《宝庆四明志》采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宝庆三年修绍定二年刻本，《开庆四明续志》采据宋开庆元年刻本，二本皆是初刊本，基本完整，实在难能可贵，对南宋地方史研究的价值，怎么说都不算过分。当然，以宋刊与烟屿楼刊本比读，也可见徐氏当年工作之庄重。《文库》还收入徐时栋《烟屿楼读书志》和《烟屿楼笔记》，可据以理解这位对地方志刊布倾尽心血的学者的治学根底和创见。《文库》收入的成化、嘉靖、康熙、雍正四次编修的《宁波府志》，是明清最具代表性府志的集体汇总。
二、《四明文库》收录数量可观的山水寺观志，对于宁波地方的文化传承和名胜开发，都有重要意义。清范铸寄情山水，足迹遍及两浙，所著《浙东山水簿总目》，记录了他的考察所见。所收卫志三部、乡志三部、山志四部、寺志二十部、观志一部、庙志（涉及民间崇信）五部，都有许多很珍贵的记录。这里仅说清戴明琮纂《明州岳林寺志》，其中保存唐末明州僧契此（即布袋和尚）的珍贵文献，此僧后即成全国寺庙弥勒佛之标准造型，而有关其行化事迹则从吴越至近代络绎不绝。
三、保存了宁波先民修海塘、兴水利以求生存发展的业绩。宋魏岘《四明它山水利备览》，记录了从唐文宗大和年间鄞县令王元暐修筑它山堰，解决水利灌溉问题，至南宋持续致力于此。唐僧宗亮作诗称赞此项工程“迭石横铺两山嘴，截断咸潮积溪水。灌溉民田万顷余，此谓齐天功不毁”。明初叶翼辑《余姚海堤集》，记录元至元间其父叶恒修筑海堤的业绩。此书仅有抄本流存，影印出来非常珍贵。清末宗源瀚等辑《郡城浚河征信録》则保存了当时城市管理的珍贵记录。《宁郡城河丈尺图志》不仅是现存古代唯一一部甬城城河丈尺图志，更可看到西方测绘方法当时已经落实运用到河道管理。
四、展示宁波历史文化名人推动世界文明进步的贡献。高水平整理的《朱舜水集》，是中日多方学者合作整理的典范著作，值得特别介绍。中华书局1981年出版朱谦之整理本《朱舜水集》，总字数约60万字，我有该书，且很认真读过书末所附梁启超撰年谱，很为朱氏易代之际矢志不渝的抗清行为所感动，九死一生，六十岁方定居日本，并为儒家学说在日本德川时期的传播作出贡献，其间日本学人之真诚接纳，以及水户学派的形成，朱氏学说影响到日本近代的尊王攘夷和大政奉还，都具有影响历史进程的意义。宁波出版社新整理出版的《朱舜水集》，篇幅上较中华本增加三倍多，由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徐兴庆先生和武汉大学教授郭齐勇先生任主编，两岸和日本十多家单位和几十位学者参与，整理出这部迄今为止收录朱氏遗著最完整的著作，特别是朱氏在日本的文献孑遗，网罗实在很不容易。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说：“舜水之学不行于中国，是中国的不幸；然而行于日本，也算人类之幸了。”
五、记录宁波开埠后的文明发展。宁波从唐以来，就是与日本来往的重要口岸，所收明薛俊《日本国考略》一卷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有关日本的研究著作。近代开埠以后，更是新学进入中国的重要口岸。很高兴《四明文库》已经在子部下设立新学类一目，所印光绪间邵友濂等辑《洋务经济通考》十六卷，“凡洋人之政教风俗，四民之业，专门之艺，撷其最要者译之，参以当代名人论说，总其纲维”，分为干象、坤舆、史略、交涉、军政、学术、经商、矿政、政府、礼法、人才、农桑、工艺、教务、轮路、防务十六门，虽不免有辗转蹈袭的痕迹，但对西学的介绍，则是最完整系统的。这部120万字的大书，特别值得关注。最近出版的《上海历代著述总目》中晚清新学著述卷，所收开埠六十年著作超过两千种。宁波也应有数量可观的著述。
如果说《禹贡》为历史地理之祖，《吴越春秋》《越绝书》为地方史之祖，历代地方文献建设从六朝以来，皆曾形成制度，经久不衰。从南宋以后，宁波就是中国文化的重镇，历代甬籍学人以其勤奋开拓，为中国文化建设做出不朽贡献。《四明文库》承担弘传宁波文化传统的责任。我特别建议对张寿镛《四明经籍志》作整理和笺证，后者主要确定张氏提到的著作，有哪些还存世，中外哪些单位有所收藏，为文库下一阶段工作奠定基础。希望这一学术工程可以长久地得到地方政府的有力支持，积累多年，必然可以建立地方文化的丰碑。
缩小
全文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