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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5年09月03日 星期三

    钱锺书由《诗经》的“动”“静”相映说起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09月03日   15 版)

        ■杨一帜 杨建民

        一

        早年习读《诗经》,见到“小雅”《车攻》中“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两句,虽不甚通解其意,心中却莫名生发出摇荡又肃然之感。古代作品中,常常有一些直觉便感受非同寻常的句子,那种质朴和那种充满原初眼光触抚的物情,愈到后来愈不易见到。许多晚近学者解读的所谓佳句,人为成分过于浓厚,人为合起为“伪”,难得有那么天人共融的浑成。

        在《管锥编》中,钱锺书先生也专门拈出这么两句,上下贯通地给予解读。我才知道,在文学上,“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中,蕴含着一种文学现象,这种表述,产生过长久的影响。对此二句的意义解读,钱先生引用《毛诗故训传》(我国研究《诗经》的早期著作,相传著者为鲁人毛亨,后世称“毛公”;运用该书时简称《毛传》)的说法:“言不讙譁也。”“讙”(huān音),古汉语字典解为“喧哗”。这不“喧哗”,是“马鸣”映衬下的沉静场景。《毛传》的解读,后人不仅认同甚至称赞:“按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甚称毛公此《传》:‘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意耳’;”南北朝后期的颜之推,赞叹毛公这样解说“有情致”,还说王籍的诗句就是由这里生发的。钱锺书补充说:“盖王籍《入若耶溪》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籍是南北朝时的诗人,他的《入若耶溪》,尤其其中这两句,通过“蝉噪”“鸟鸣”,以动写静,把山间的安谧情景烘托得格外幽深。这种写法,虽非首创,可“动”“静”之间,相互映衬得如此显著,还是给后来者颇多启发。

        颜之推虽然说得不错,可“毛传”的解说词,其实是从这首诗本身来的:“实则毛传迳取后章‘之子于征,有闻无声’,以申前章之意,挹彼注兹耳。”“之子于征,有闻无声”是《车攻》这首诗后章里的句子,“有闻无声”,按宋代大儒朱熹的注释:“闻师之行而不闻其声,言其肃也。”“师”指军队;只能感到军队的行进,却听不到发出声音,可见战士们肃然的态度神情。现代注本这样解读:“只听见队伍行进的脚步而听不见其他的喧哗声。”(见《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钱锺书认为,“毛传”是用了此句来表现“萧萧马鸣”及“悠悠旆旌”的意味。

        后来也有这样的用法:“《全唐文》卷七〇九李德裕《文章论》引其从兄翰喻文章高境曰:‘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可以移笺毛传。”钱锺书认为唐代李德裕引用其堂兄的这节譬喻,倘用来评论文章,就像“千军万马”行动却“寂无人声”,如同“风恬雨霁”一般沉静情态,真是一种很高的文学境界。这种说辞,也可以移去笺注“毛传”前面所谓的“言不讙譁也。”

        二

        对《诗经》这两句,陆续也有大家进行过分析:《陆象山全集》卷三四《语录》:“‘萧萧马鸣’,静中有动;‘悠悠旆旌’,动中有静。”“陆象山”即南宋哲学家,“陆王心学”的代表人物陆九渊。他的分析,钱锺书以为“亦能窥二语烘托之妙。”读出了它们之间彼此映衬的自然高妙。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对王安石集句的一联:“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作了极高评价。“风定花犹落”是六朝时谢贞诗中的残句,出自《陈书·谢贞传》。其中提到谢贞八岁时所作《春日闲居》一诗,其中此句让人刮目。沈括认为,王籍诗中“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一联,上下句只是说明一种境况。而换上“风定花犹落”与“鸟鸣山更幽”配为一联,“则上句乃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增添了层次,丰富了内涵。可谓窥见了其中妙意。此联虽非王安石所作,可他喜欢前人的句子,取内容可以相应的“集”在一起,竟使它们构造出如此引人的别异境界。

        苏东坡是诗词大家,他于此比对艺术效果体味更深,所以“苏轼作诗频仿此构。”多次模仿这种结构。“《五丈原怀诸葛公》‘吏士寂如水,萧萧闻马挝。’”“挝”有解“马鞭”,似与当时场景不协。此字本意为“抓”,用在这里,应是描叙马蹄抓刨地而发出声响。这样句子才有“静”(寂如水)“动”(“闻马挝”)相互映衬的味道。这两句,钱锺书评价不高,认为“挦撦太过,殊苦粘皮带骨。”“挦撦”,剥取袭用意,说他采用《诗经》句子太过直接明显。东坡天分高,也有仿得好的:“《宿海会寺》‘紞如五鼓天未明,木鱼呼粥亮且清,不闻人声闻履声’,亦‘有闻’而‘无声’之旨,语遂超妙。”“紞”(dǎn音)此处作敲击意。只听见了敲击、走路(履)声,而“不闻”人声,钱锺书以为“超妙”。苏东坡的前辈欧阳修,在著名的《秋声赋》一文中,也有这么一节描写:“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极好地写出了整支队伍急促行动,只有人马行走之声,而无“号令”声的情形。钱锺书用这一节文字与苏轼前面那首“超妙”诗句比较,认为“前贤不觉畏后生矣”。此了不起的“后生”,自然是才华盖世的苏东坡也。

        所谓“大家”,其突出能力在于创造。创出一条路,后来者便会跟着上来:“陆游《剑南诗稿》卷七《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何时夜出五原塞,不闻人语闻鞭声’,又师苏诗。”钱锺书认为陆游的这两句,是学习前引苏轼诗作的。不仅如此,钱锺书还在陆游作品中,一连寻找出多个相关例证:“《剑南诗稿》尚有卷一四《乍晴泛舟至扶桑埭》‘数家茅屋门昼掩,不闻人声闻碓声’;卷四二《上元雨》‘家家移床避屋漏,不闻人声闻屐声’;卷六三《客中作》‘茅檐独坐待僮仆,不闻人声闻碓声’。盖于东坡句如填匡格者一再而至三四,亦几乎自相蹈袭矣。”陆游一生,创作诗歌数量极多。有时不由得把一种手法或句子再二再三地运用。这里钱锺书认为是重复用苏东坡句式,几乎填格子一样,还可以说是自我蹈袭重复。现代作家中,有对某个情节或意象,反复使用者,也是作品数量过繁导致的不良后果。

        三

        这种对照相映的现象,古代不少学者也注意到了。清代文人赵翼在《瓯北诗话》里,认为苏轼《五丈原怀诸葛公》中“吏士寂如水,萧萧闻马挝。”两句,“形容军容整肃,而魄力远逊杜甫《出塞》之‘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钱锺书却以为:“其言虽是,未为真切。”为何?“杜(甫)乃演申《诗》语,苏(轼)则依仿《诗》语,且以‘寂’与‘闻’对照,隐括‘有闻无声’也。”这是说,杜甫是演化了《诗经》的句子,苏轼是窥见了《诗经》句子中“有闻无声”的映照效果,加以“依仿”,也颇得其中奥妙。

        杜甫是创作大家,他的诗境探索,也颇为深入。钱锺书再举例:“杜甫《题张氏幽居》则云:‘伐木丁丁山更幽’。”关注百姓生存,他们的响亮的伐木声,较自然鸟鸣更衬托了山的幽静。中西共感,西方名家的例子,钱锺书也来上一个:“雪莱诗又谓啄木鸟声不能破松林之寂,转使幽静更甚。”钱锺书所说的雪莱诗,应该是这几句:“呵,多么静! 这片静穆/竟被锁得如此严紧,/连啄木鸟不断啄木/ 所发出的得得的声音,/也丝毫不曾把它冲破;/ 静谧笼罩在我们周身,/平和的呼吸的颤动/反而加浓了静的气氛。”以西方诗解中国古诗,平等待遇,实在显现了钱先生“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谈艺录·序》)之深切识见。

        后来《管锥编》补充,关于这个题目,钱锺书再增加中、西例证:“苏轼《观棋》亦云:‘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苏诗合注》卷四一)。偶阅美国文家霍桑《日记》,见其即景会心,每道声音烘染寂静,与‘鸟鸣山更幽’相发明。如云:‘孤舟中一人荡桨而过,击汰作微响,愈添毕静’;‘群鸦飞噪高空中,不破寂而反增寂’。”先说钱先生的典雅文言翻译,多位专习西文学人以为颇为难能,这里引述翻译的霍桑句子可以见其精致恰切。再说苏轼的《观棋》小诗。钱先生引用的四句前面两句是:“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连接起来是这样的情景:我在这所庭院独自散步,不曾见到一人。可知道有人在下棋。我看见一间房门外搁着两双鞋;没有听见人的声音,只不时听到落子声。这首诗显现了东坡才华,这才是“诗中有画”。不曾听到人声而知道有人,门外两双鞋子摆在那里。可惜“落子”声画不出来,文字在这里略占上风。

        四

        这些中西诗家文人述写的情形,学理上有无说明呢? 有,“即心理学中‘同时反衬现象’。眼耳诸识,莫不有是,诗人体物,早具会心。”诗人们的会心即:“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虚空之辽广者,每以有事物点缀而愈见其广。”以声音衬托幽深,“(《诗经》)《车攻》及王(籍)、杜(甫)篇什是言前者。”以物映衬辽阔,此处似乎需要举证:“如鲍照《芜城赋》之‘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参观照《还都道中作》:‘绝目尽平原,时见远烟浮’),或王维《使至塞上》之‘大漠孤烟直’。”概括起来:“景色有埃飞烟起而愈形旷荡荒凉,正如马鸣蝉噪之有闻无声,谓之有见无物也可。”鲍照以“起黄埃”,“远烟浮”来衬托“千里”“平原”之广袤;传唱已久的王维名句,读来给人“大漠”无限辽阔印象,由此看来,正是“孤烟”映衬的结果。

        这种写法,当然不止中国诗人,西方诗人也有描写:“雪莱诗言沙漠浩阔无垠,不睹一物,仅余埃及古王雕像残石;利奥巴迪诗亦言放眼天末,浩乎无际,爱彼小阜疏篱,充其所量,为穷眺寥廓微作遮拦。”倘若少了埃及“古王雕像残石”,沙漠的“浩阔无垠”便不易呈现;后一首诗说得更妙,有一点“小阜疏篱”遮拦,“天末”就益发显得“寥廓”和“浩乎无际”了。

        以上中西举例,钱锺书以为:“皆其理焉。”即心理学所谓“同时反衬现象”。这种现象,西方现代有学者在述及诗学手法时,“谓不外乎位置小事物于最大空间与寂寞之中。”钱锺书对此评说:“虽致远恐泥,未足囊括诗道之广大精微,然于幽山鸣鸟、大漠上烟之作,则不中不远也。”这位西方学者,以为此诗学手法“不外乎”放置“小事物”在大空间或寂寞之中,钱锺书认为他这样说虽然有道理,可还嫌拘泥。因为诗学之道既广大又精微,此手法不足以充分概括,不过以此来评述“鸟鸣山更幽”“大漠孤烟直”,虽还不尽周全,可大致不差了。

        中国诗学表达,许多方式,来自遥远的《诗经》。这不好说是古人早熟,该是人间智慧,一以通贯,所以人们说作品只有好坏,而无新旧。好作品抗击时间,无论何时取出,稍加拂拭,总熠熠生辉。譬如《车攻》一篇,略略深入,也让我们有上下千载“悠悠旆旌”的遐思,生发涌动“萧萧马鸣”之无限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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