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永久的同事，只有永远的朋友”

    ■曾艳兵

    2025年5月11日，在西安翻译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亢西民院长等人的精心筹划下，在太白山下隆重而不奢华地举办了孟昭毅教授八十寿辰的庆祝活动。初夏时节，一众师生好友情意浓浓，齐聚郁郁葱葱的太白山下，见证了这一令人难忘的时刻。孟昭毅为天津师大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曾任天津师大文学院院长，中国比较文学教学研究会副会长、全国东方文学学会副会长等。北大郁龙余教授评价：“孟昭毅教授是一位全才型的高级学者，中国当代卓有成就的东方文学家和比较文学家。”孟昭毅学术成果丰硕，这在学界早已是不争之事实。对于孟昭毅的学术贡献这里不多论述，本文主要讲述我与孟先生交往二十多年的情谊和几件往事。

    “永远的朋友”

    我与孟老师认识应该有三十余年，但真正相识、相知却是我到天津师大工作以后的事。我与孟老师从相知到来天津师大工作，看似某种缘分，其实更像是命中注定。人生中的许多事看似偶然其实皆有必然之因素，当然，必然之事并非总以偶然方式出现。二十年前的事并非都能记住，但某些印象深刻的事却是长留心间。

    记得那是2002年，当时我还在北师大读博士，读博士以前我早已是青岛大学的教授。也就是在读博的第二年，一天晚上突然接到孟老师的电话，邀请我到天津师大工作。孟老师很热情也很迫切，提出的条件虽然不是都记得，但有一条非常吸引人，那就是帮助他们申请博士点，申请成功后立即就可以当博导招生。这对于任何一位青年老师而言，都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

    作为天津师大文学院博士点的突破，二级学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学位授予权的申报颇经历了一些坎坷，但在2003年终于获得成功。这中间发生了一些令我感动的事：孟老师为了我的工作调动，两次去北师大，两次去青岛大学，可谓“四顾茅庐”，其诚意和决心让我非常感佩。这其中还有一件事特别令我感动：2003年初夏，天气开始炎热起来，时任文学院院长的孟昭毅教授和书记贾春利一起来青岛大学商议我的工作调动。后来听说他们当晚就从青岛返津了，由于没有购买到火车票，他们只能乘坐长途大巴。这种长途大巴在当时还比较流行，一夜可抵达天津。乘坐长途大巴很辛苦，还有危险。后来听说孟老师乘坐的长途大巴还真出了点事故，开到沟里去了。事后询问孟老师，他呵呵一笑说：“没什么大事，有惊无险而已。”

    博士点如愿申报成功，这门学科从此获得迅猛发展的机遇，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成为天津市的重点学科。从2003年到2006年我在天津师大工作三年。这三年中从准备博士点申报材料、到博士点获批、出题、招生，还有上课、带学生，我与孟老师接触越来越多，与孟老师渐渐结下深厚情谊。当时这个博士点批下来有三位导师：孟昭毅教授，当时任文学院院长；王晓平教授，当时主要在日本工作，在天津很少能见到他。第三个就是我。那时候孟老师虽然当院长，行政事务非常繁忙，整日风尘仆仆的样子，但我们见面的机会还是不少，学科发展的事孟老师一直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那时候天津师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科排名非常靠前，其学术地位和影响不容小觑。

    在天津工作了三年之后，我收到中国人民大学发来的商调函。人大的杨恒达教授和杨慧林教授早就有调我去人大工作的想法，而我在天津师大的工作已经比较自在自如了。走还是不走？在经过思想斗争和纠结后，2006年的某一天，我打电话给孟老师，说有重要的事要与孟老师面谈。我从包里掏出人大商调函递给孟老师，他看后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抬头道：“我虽有不舍，想让你留下，但不会阻扰你去北京发展的。”然后，孟老师说了一句让我将记忆一辈子的话：“没有永久的同事，只有永远的朋友。”那天我们在天津的海浪花酒店一醉方休，那家酒店如今早已改为了幼儿园，然而在我的记忆中那里还有“海浪花”。想来的确如此，做同事时间再长也只能是暂时的，因为所有人都有可能离职、调职或退休，不大可能一辈子做同事，但朋友却可以是永远的。“天涯若比邻，海内存知己。”这句话既是我与孟老师几年情谊的总结，又可以算作是一种新的友情模式的开始。这种友情模式年代越久情谊越深，延续至今恰好廿三年。

    “不为公的朋友不可能成为真朋友”

    在孟昭毅先生的八十寿辰庆祝会议上，天津师大文学院院长赵利民教授回忆起他接任十余年的工作体会时说，他一直铭记着孟先生的一句话：“不为公的朋友不能成为真朋友。”作为学院院长，如果只是为了一己私利，没有为公的意识和精神，最后一定会失去所有朋友，变成孤家寡人。

    孟老师常说的一句话是：“财聚人散，财散人聚。”把钱拿起来攥在自己手里，人心自然就散了。做院长最大的职责就是有责任、有担当，有义务建设学院、发展学院，提升学院学术地位、层次和档次。孟老师这种职责和担当如果不是与生俱来的，至少也是后天培养和塑造的。

    1969年，孟昭毅中学毕业后奔赴黑龙江北安德都苏家店农场当知青。其实他1966年就毕业了，恰逢“文化大革命”，没有机会考大学，在家待业三年。当他响应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时，已经23岁，属于年龄比较大的，于是成了那帮天津知青的兄长。做兄长便有了兄长的职责与担当，这个身份很重要。那时候他就养成了讲义气的习惯：“知青都特别讲义气，懂得相互帮助的重要性。”孟昭毅从上小学时就一直当班长，后来又当团总支书记、连长等，一直就有担当与责任，且好打抱不平。

    上山下乡后回城，孟昭毅先进修了一年，然后被分配去中学教英语。1978年他考入天津师大，1982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孟昭毅后来回忆道：“上学时就已接触到关于比较文学的知识，在讲授外国文学课时又自然而然地运用对比联系的方法，进入比较文学学科领域。”他很早就选择比较文学作为自己学术方向和目标，然后一辈子锲而不舍、奋力向前。孟昭毅相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并多次去北大访学进修。他说：“我在北大的师辈们一生孜孜不倦地追求学术、敬畏学术，有生之年念念不忘的是国家的命运、学术的纯正、学者的责任，这种高尚的节操让我始终不敢懈怠。季羡林、乐黛云二位先生可谓桃李满天下，但他们的学生并不是为老师服务的‘私器’，而是为尊崇学术、服务社会而培养的‘公器’。”在孟昭毅看来，学术研究应该是为公的，而不只是为了一己私利。学术为公、行政为公、事业为公，三者殊途同归，亦可做到身心归一。

    孟昭毅一生中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管当初选择了什么都不要后悔”。“你的每个决定都是自己当时的最佳选择。”前一句话我深表赞同，但凡做过的选择就不要后悔，因为后悔是没有意义的；但第二句还可以商榷，如果是不当的甚至是错误的选择，那么，这样的选择不允许出现第二次，绝不可以出现第三次。这也就意味着当初的选择未必是最佳的选择。但是，既然当初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就坦然接受和面对，后悔只会徒然浪费时间。孟老师在生活中有选择，在工作中有选择，在生活与工作之间也有选择，但孟老师在这些选择中还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能只为私利，必须有为公的觉悟和意识。为公为私、奉献和享受、付出与收获，孟老师用一个形象的譬喻来说明，如同拉车和坐车：“不光生活，也包括工作，你得先拉车再坐车，人不能只拉车不想坐车，你更不能只坐车不拉车。”孟昭毅在他的岗位上默默奉献，他在文学院任院长的那几年应该是文学院发展最快的几年。他曾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这与他的奉献是分不开的。

    孟昭毅非常重视学术团队的建设，天津师大比较文学专业就是经过几代人努力，在他殚精竭虑的努力下发展壮大起来的。从引进人才、培养人才、发展人才、留住人才，孟昭毅想方设法、倾尽全力。工作为公自不待言，学术为公、事业亦为公，这就是孟老师的精神境界和追求。所以，完全私心的人不可能成为孟老师的朋友，孟老师的朋友没有自私自利的人。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在孟老师八十寿辰的聚会上，李家宝教授说：“孟老师有一个称呼为‘大孟’，这是朋友们对孟老师的爱称和尊称。意思不止是说孟老师个子大，还有格局大、心胸大、豪气大。”刘建军教授在一旁悄悄打趣道：“还有脾气大。”脾气大的时候偶尔也是有的，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说孟老师豪气、大气。关于“大孟”这一说法的缘由，郁龙余教授有一个说法，也许具有正本清源的意义：“在孟姓后人中，我最熟悉的是昭毅教授。我不了解孟姓后人的详细情况，但从昭毅身上可以看到孟子思想、孟子作风的深刻影响。孟子有一段声震苍穹的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老师姓孟，又继承了孟子的思想风范，故而称为“大孟”乃实至名归。

    孟老师还有一句常说的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也应该是孟老师性格大气豪气的一部分。一个人快乐不如大家在一起快乐，一个人幸福其他人不幸福，不算真正的幸福。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就是“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我们自己”。只有全人类都快乐了，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这是人类的终极目标，这个目标自然是难以实现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追求这一目标，也许正因为这一目标难以实现才值得我们去追求。而孟昭毅是朝着这一目标先行一步的人。快乐需要分享，分享的快乐比独自的快乐更加快乐。孟老师心里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2007年，孟老师买了一辆新车，驾驶新车的快乐是一定要和朋友分享的。那时还在东北师大的刘建军教授来南开参加博士生答辩，答辩后孟老师开着崭新的卡罗拉接他去天津师大。孟老师豪气地说：“车是昨天刚买的，今天来接你是我第一次开车上街。”于是，孟老师载着刘建军，“约以每小时十公里的车速向大马路驶去。到了主马路上，我们的车成了车流中最洒脱、最悠闲的一道蠕动前行的风景”。这件事过去将近二十年了，每回刘教授讲起来都会引起众人悠然一笑，依然充满了温情和欢快。

    孟昭毅经常请学生吃饭，他知道学生生活清苦，变着花样给他们弄吃的。在他看来，好好吃饭是为了好好学习，好好学习是为了吃更好的饭。良性循环，生活就越来越美好。这些年来，孟昭毅一直坚持做一件事：但凡重要的节假日，譬如中秋国庆，他都将那些没能回家的学生邀在一起，请他们吃顿饭，让他们在学校里也感受到家的温暖。一个人过节快乐不如一家人过节快乐；一个小家过节快乐不如一个大家过节快乐；一个大家快乐不如一个国家快乐。孟昭毅曾获得“天津市高校首届教学名师”称号，但他将获得的3000元奖金全部给了学生。孟昭毅言传身教、行为世范。他的学生遍布祖国各地，包括不同民族。孟老师的大孟风范，原来是因为他胸怀天下。

    1998年，孟昭毅荣任天津师大中文系主任，2000年12月中文系更名为文学院，他任建院院长。这期间，他还兼任书记和主任四五年时间。当时他主要是给文学院师生谋福利。那时候学院迅速发展，老师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学院像个大家庭其乐融融，学院有了向心力，于是又有了进一步发展的动力。这就是孟昭毅希望看到的众乐乐的图景。一个学院如此，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是如此，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孟昭毅爱交朋友，豪爽大气。但凡得到了什么好东西，譬如一瓶好酒、一盒好茶，一道好的风景、一个好的去处，他总是愿意和朋友分享。这些年来，孟老师的好酒我们喝了不少，好茶我们品尝了许多，好的风景我们欣赏了许多，好的去处我们也去过一些，至少听到过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也仿佛亲临其境一般。孟昭毅喜欢拍照，不过他拍照有自己的特点：除了各地各处山河景物、风土人情等场景被他留影外，照片中很少留下自己的身影；他喜欢给别人拍照、多人拍照，他自己的单独留影则并不多见；他喜欢拍自己所住的宾馆和招待所，这就是他日后撰写文章和回忆录的资料和见证。孟昭毅果然是有心人，他心中不仅有小家，还有大家，有国家，还有天下。郁龙余教授赞誉孟昭毅“卓荦甲津门”，随后又补充说，其实他早已“名满全国”了。心怀天下的人当然也应该为天下人所知。

    孟昭毅八十抒怀时，写了一首他自称的“打油诗”，但我认为这首诗就是他八十年人生的总结，既是自我勉励，也表达了对人生的豁达乐观的态度：

    年已八十仍书生，痴心不改少年同。道法自然何所惧，驿路学人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