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漉云斋集句》的文献价值与文学特质

    ■宋立民

    集句诗是中国传统诗词领域中的一朵奇葩，属于典型的“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从古诗里选取现成诗句，重新组合却格律谨严，内容连贯，独出心裁，别有洞天。这种“公然抄袭”却被后世稽首认可的艺术，堪称汉语言文学的独门绝技。清沈雄《古今诗话》曰，集句诗“机杼真若已出”，“切合题意、情思连续，句句精美、打成一片”。南宋学者叶大庆《考古质疑》云，集句诗乃“浑然天成，初无牵强之态，往往有胜如本诗者”。南宋诗论家严羽《沧浪诗话》：“王荆公集句最长，《胡笳十八拍》浑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正因为唐宋诗词等有大量佳句备选，所以此种“再创造”有着鹰击鱼跃的空间。

    集句诗起源于晋代，壮大于南宋，中衰于金元而繁荣于明清。是故清代集句诗尤其值得学者与集句诗爱好者的注意。论及清代集句诗“追求‘多’而‘全’”之特点时，张明华教授提到了李晋熙的《漉云斋集句》十二卷，但是在其“清代集唐诗现存69种”中又没有将《漉云斋集句》列入（见《文化视域中的集句诗研究》），不无遗珠之憾。实际上，《漉云斋集句》的前八卷均为“集唐杂句”，第九卷是“集少陵句”，第十卷为“集白香山句”，皆属于集唐；最后两卷为集苏东坡与陆放翁。

    得岭南地利之便，2015年，笔者开始点校岭南师范学院特藏部所藏的《漉云斋集句》前九卷，2023年初稿完成。蒙雷州李晋熙族人赠送后三卷，十二卷点校迄今接近完工。在点校过程中，深感这部集句著作锐意穷搜，集句深湛，博大精深，今特略述其文献价值与文学特质。

    首先，清代集句诗的重镇。据张明华、李晓黎《集句诗嬗变研究》统计，清代集句诗十二卷以上者仅有齐召南《宝纶堂外集》十二卷，石赞清《饤饾集》十二卷，李寿萱《谷饴堂集古诗抄》初、续集十三卷，黄之隽《香屑集》十八卷，张吴曼《集古梅花诗》十九卷。因未见到具体细目，尚未知每卷之分量，但《漉云斋集句》前八卷“集唐杂句”计381题616首，第九卷集杜121首，第十卷集白香山121首，第十一卷集苏东坡90首，第十二卷集陆放翁105首，共计1044首。而且全书大部分为集句诗中最具难度的五、七言律诗——颔联颈联有黏附要求，更需要功底。据粗略统计，仅“集唐杂句”第一卷，就涉及著名的唐代诗人175人，范围不可谓不广。同时，《漉云斋集句》不仅是注明作者，且均提供上下对句以备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雷城本注释当中，时有非七字或五字对句者，但并非错讹，而是取之五七杂言古风甚至唐五代词。如《闲中客谈载黄鹤楼集唐之作音节浏亮读而爱之率成和章八首》之《又和八首》的第五首，“买花载酒谁为适”一句的上句为“士夫困征讨”五字句。《山居杂题十六首》之十三，“西窗幽梦等闲成”的下句“逡巡觉后特地恨南平”乃九字句，为唐代诗人刘叉的杂言体《雪车》里的句子。又如《浮生》首句用的是张志和《渔父歌》：“江上雪，浦边风”的上句“笑著荷衣不叹穷”，变成了三字句。还有官员、诗人的“连句”等，均成为李晋熙的选材范围，可见其用心之专门，搜罗之广泛。笔者用底注形式——正文部分用李晋熙原作，集句的唐诗出处、作者及所集之上下句均在注释中显示——完成的初稿统计，前九卷已有七十万字之多，十二卷整理完毕，当在百万字左右篇幅。所以，仅就集句的选本与数量而言，《漉云斋集句》也堪称清代集句诗之重镇。

    其次，雷州本土文化的代表。雷州文化是广东文化版图中不可或缺并具有独特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岭南地区古老而持久的文明之一，足以与广府文化、客家文化、潮汕文化并肩而立。但是许久以来，大家提及“雷州文化”，聚焦往往在“流寓文化”——历史上被贬谪至此的官员、文人墨客带来的中原文明与本土文化的深度融合，如解缙、苏轼、苏辙、寇准、秦观、汤显祖、李纲等名臣名士被贬雷州的著述创作、教育兴学、艺术传承等。著名的“雷州十贤”均非本土文化人。但许久以来被遗忘的是：雷州府海康县白沙镇邦塘村人李晋熙无疑是本土文化的杰出代表。光绪十一年中举，十六年登进士，同年五月改翰林院庶吉士，宣统二年任农工商部主事。还曾主讲于遂溪潜移书院、汤显祖创办的徐闻贵生书院。贵恒《漉云斋诗集·序》评李晋熙诗作与集句曰：“春卿抱异才，好吟诗。其自粤航海抵京师，客山右也。所见山川古迹，关隘形胜，多咏歌以写性情。……今春公车来京，出所作古今体及集少陵、香山、东坡、放翁诸句见示。读其即景咏古诸作，陶写性灵，发抒怀抱，温柔敦厚之意溢于行间，而集句则花团锦簇，组织精丽，如天工造就，无斧凿痕。春卿诚豪士，而其才足以陶冶万类，自铸伟词，不待余之赘言也。”盖《漉云斋集句》是李晋熙数十载殚精竭虑，持之以恒的结晶，量大而质高，昔日影响颇大，时下有待发掘与流布。李晋熙在京师任职时，所得薪俸几乎全部用来购置图书，多至数万卷。以至于文词诗赋，兼擅其长。“岭南才子”陈乔森称李晋熙为“奇俊不可及”。丁浩序《漉云斋集句》曰：“旧有养孔雀，一日置酒聚客观，命春卿赋之，诗立就，藻采蔚然。坐客皆惊叹。既而，与儿子辈稍有唱和，间集唐人句，及少陵、香山、东坡、剑南四大家诗句。至于连篇累牍，儿子极称道于余。”其发小陆应暄曰：“充其所学，必能追少陵香山玉局及吾家剑南之后。”是故从本土文化的意义上考察，《漉云斋集句》亦堪称雷州一绝。

    复次，审美欣赏力的典范。《漉云斋集句》显示了成熟期的清代集句诗的主要特点。如严格遵循“句不重出”的原则，每首集句诗作者亦不重出。且十分追求重新组合后的整体意境革新。洋洋1044首里近万句唐诗，仅此“句不重出”一项，在全靠刻板与手抄的清代，难度可想而知。而清代士大夫将集句视为展示才学的载体，士人有才无才常以对对联为测试标准。故此，在《漉云斋集句》里，纯粹“诗的”即文学性的成分独占鳌头。如“集唐杂句”卷一中的黄鹤楼集唐，前后16首，两度用“故人西辞黄鹤楼”八句作为起首句，兼用“平起不入韵”“平起入韵”“仄起不入韵”“仄起入韵”数种句式，写尽历史与人文、古往与今来。其《早秋西湖院楼月下作》之颔联与颈联为：“明月自来还自去（崔橹），暂时相赏莫相违（杜甫）”，“池光不定花光乱（李商隐），暑气常多秋气微（白居易）”，其中“自”“相”“光”“气”四字的重复使用而对仗，“寻章摘句”谈何容易！ 尤其可贵的是集句表情表意的到位。例如《夏日书适》，遍写大自然“山禽引子哺红果（杜甫），水鸟带波飞夕阳（朱庆馀）”“绕郭烟岚新雨后（元稹），小阑花韵午晴初（司空图）”的秀美之后，落脚于“此外俗尘都不染（李颀），年年岁岁一床书（卢照邻）”的高标，浑然一体，毫无“撮合”痕迹。其《秋夜感赋》之颔联颈联——“红叶树深山径断（张祜），碧空云尽火星流（卢纶）”“梦为远别啼难唤（李商隐），醉未如泥饮莫休（白居易）”，让“悲秋”之情跃然纸上。其《游海平寺》：“独狖啼时海国阴，钟声杳杳出前林。夕阳流水吟诗去，僻寺奇花贳酒寻。穷达尽为身外事，盛衰空见本来心。悠然到此忘情处，始觉玄门兴味深。”依次出自高蟾、许浑、钱起、李咸用、刘沧、鱼玄机、温庭筠与李中，却把登临徐闻海安古港埠头古寺的超然物外、“求神”“忘我”的感觉表现具足。总之，集唐的艺术魅力，在李晋熙笔下可谓淋漓尽致。

    最后，有必要补充几句《漉云斋集句》的点校余墨。

    首先是缺页、缺注、缺字。《漉云斋集句》现存仅有雷城内西街道南印务局辛酉（1921年）旧历五月之刻本，简称“雷城本”。原刻本中固有之缺页者，在目录中仅存诗题。如第九卷缺《陆植生广文执丈招引》和《与陆硕荪饮酒叙怀》二题。《拟工部作十首》缺八页。《春晚幽居》二首仅存其一。

    二是出处。雷城本个别诗句无出处，疑因录刻之际疏漏，今补充之。如《山居杂题十六首》之第八首“无人识我真闲事”句原缺注释。《酒狂》首句“罚向人间作酒狂”为唐代道士马湘《又诗一首》，注释缺标题，均补足。而《全唐诗》中原有空缺而脱字者一仍其旧。如《书愤四首》之一，“连天烽火阵云秋”一联，为贯休《东阳罹乱后怀王慥使君五首》诗句，而其上句“裂地鼓鼙军□急”里的“□”原为空格。又如卷五《追想旧事枨触今情半醉半醒自歌自哭聊为赋诗以遣意云九首》之三，“年年山□□来频，莫强孤危竞要津”两句，“□□”亦是全唐诗卷八百八十五原有，不复改动。

    三是避讳。李晋熙父名李杜，廪贡生，官琼州府学训导。为避父名讳，《漉云斋集句》里的“杜”姓，李晋熙均用“替代法”和“空字法”处理。如杜牧曰“牧之”，杜光庭曰“光庭”，杜荀鹤曰“荀鹤”。《闲居寄赠洪麓南同年三首》之二严武的“兴发会能驰骏马”一句的注释，把“杜拾遗”的“杜”字故意用空格空出。此类空格在《漉云斋集句》里还有“圣”“皇”“帝”“祖”“至尊”等字。

    四是异体字。《漉云斋集句》雷城本不时使用生僻的异体字。例如《春日忆杏村》引杜牧的《赠别》，“䗶竹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䗶”即今“蜡”字。但一般常用字典词典如《现代汉语词典》，均不收此字。《康熙字典》解释：“《唐韵》俗蜡字”。为阅读方便均改为先进使用的简化字。有些生僻字、异体字，均予以订正。例如“过往”的“往”字，在雷城本的刻字里作“徃”；“惭愧”的“惭”字，在雷城本里作“慙”；“宁静”的“宁”字，在雷城本里作“甯”——均按照1986年10月国家语委经国务院批准重新发布的《简化字总表》简化之。

    五是注释中的对句。李晋熙学富五车，对于唐诗宋词了如指掌，但是由于刻本等原因，亦有不确之处。如《题陆硕荪所藏画美人》第二句“自从消瘦减容光”的注释为“崔莺莺《寄》”，其下句为“万转千回懒下床”。实际上此句乃《莺莺传》里面崔莺莺给张生的诗句，作者是元稹。但这一首的第三句已经选取了元稹的诗句，根据集句“作者不重复”的原则，这才把“版权”移交崔莺莺。

    如前所述，清代集句诗得益于文字技艺的高度成熟、社会文化的多元需求，也离不开创作者在形式与内容上的突破，清晰地展示出清代文人群体在严密政治环境下的生存智慧与艺术创造力。而李晋熙的《漉云斋集句》，就其文献价值与文学特质而言，理当占有一席之地。

    （作者为湛江科技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