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共同造就了古籍出版的一段黄金岁月

    ■曾学文

    《叩学事铅椠——古籍出版四人谈》出版，是我期待已久的事。第一时间拿到这本雅致而厚重的书，便迫不及待地静下心来阅读，正所谓“读书遣长夏，乐而忘暑热”。读后，有五点感受分享。

    时代的印记

    本书四位作者徐俊、宫晓卫、高克勤、姜小青，是我们的同行和老友。他们同是改革开放以后较早从事古籍出版工作的一批人，是这一时期古籍出版发展的见证者和参与者。正如世纪出版集团原总裁阚宁辉所说：“他们既是黄金拍档，也是出版天团。时代成就了他们，他们共同造就了中国古籍出版的一段黄金岁月和高光时刻。”他们曾分别掌舵中华书局、齐鲁书社、上海古籍出版社、凤凰出版社四家出版机构多年，在各自出版社发展中，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在当代中国出版史上，也留下了足可骄傲的印记。

    专业古籍出版社中，除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各地的专业古籍出版社，大多成立于20世纪80年代以后。由于受出版专业分工等限制，直至整个90年代，全国古籍出版企业，都普遍面临经营困难的局面，缺乏应有的活力、实力与影响力。进入新世纪以后，在国家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古籍出版社抓住机遇，经过不懈努力，迎来了平稳和快速发展期。四位作者皆亲历了这一过程，并参与了其中许多重要事情，例如，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中长期规划编制、中国出版协会古籍工作委员会筹备和成立等，因此，他们对古籍出版行业整体发展，有更多关注和思考，本书内容，集中体现了这一点。例如，宫晓卫《从“古联会”“古工委”说古籍出版四十年》一文，全面介绍了自《关于整理我国古籍的指示》发布以来，各省专业古籍出版社成立、全国古籍出版工作研讨会召开、全国古籍优秀图书评奖以及全国古籍出版社联合会、中国出版协会古籍出版工作委员会成立等影响古籍出版行业发展的大事，以及新时代古籍出版取得的重要成就。姜小青《对制定和实施古籍整理出版中长期规划的几点认识》一文，在系统梳理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的基础上，作者结合自身工作实践，从规划的引领作用、规划实施中的难题等几个方面，谈了对实施古籍规划的体会。徐俊《关于开展新中国古籍整理出版事业史研究的思考》，则是作者作为首席专家，对承担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的思考，指出此项研究，旨在“对新中国古籍整理出版历程进行系统准确的钩沉辨析，勾勒呈现新中国古籍整理出版事业史；对现代古籍整理出版范式及方式方法进行全面考证研究，厘清古籍整理学科与传统文献学之间的关系，为古籍整理出版研究建构充分的学理依据；通过个案详解，树立各类别古籍整理的典范及其可以借鉴推广的通例，为新时代古籍整理出版高质量发展助力”，业界对这项学术成果的早日问世充满了期待。

    出版社负责人应该兼具社会责任、文化情怀、学术视野和管理水平、经营能力，是一个介于学者与企业家之间的群体。同仁们经常谈论，我们这一代出版人，是在最好的时代，以最好的状态，进入到了一个最可作为的行业，做了自己最喜欢的事情。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言：“回顾三十多年古籍出版经历，我们很幸运，赶上了国家各项事业蓬勃发展的时代，有着一份与理想和兴趣对接的体面职业。”

    经验的交流

    作为知名老牌出版社，几十年的发展历程中，有许多可贵的编辑出版经验可以分享。书中关于王仲荦先生等参加新中国古籍整理典范之作点校本“二十四史”点校过程的回顾，有关“二十四史工作汇报”的原始记录的挖掘，由此而及“二十四史”之修订；依据上世纪50年代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陈向平先生的工作笔记整理的当时出版社的选题与组稿情况，由陈先生的信函而梳理出中华上编的选题、重点规划与编辑情况，等等，均具有珍贵的出版史料价值，对今天的编辑工作仍有启发意义。

    作为一个出版人，尤其是古籍出版人，最需要的是默默耕耘、无私奉献、甘于寂寞、不求闻达的精神。四位从高校毕业以后，满怀热情来到心仪的出版社，并先后出任各自所在单位掌门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职业生涯绝大部分时光都在同一家出版社度过，直至退休。正如《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资深记者章红雨女史所称，他们是“择一事，就为之终一生”。其实这也是其他许多古籍出版人的一个共同特点，整个职业生涯的履历非常简单，然而对一家古籍社来说，负责人的专业和稳定，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因四位作者长期从事古籍专业出版，积累了丰富的编辑业务和出版管理经验，体现在本书诸多文章中。编纂出版大型地方历史文献丛刊，已经成为新时代地方政府竞相推出的文化工程，不少古籍出版社都参与过有关出版工作，《江苏文库》是其中具有典型意义的标志性工程。姜小青关于“文库”编纂出版的相关文章，介绍了江苏的成功做法，具有可操作性和一定参考价值。宫晓卫以责编、副主编、社长的多重身份，在《王士禛全集》的出版过程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他在该书获得大奖之后接受采访的文字，说明了古籍整理的不易，以及国家扶持文化事业的意义。

    学者的本色

    出版与学术，本密不可分，历代出版人，多有编辑家兼学者。明代刻书家毛晋，经营汲古阁，刊刻《津逮秘书》《六十种曲》等珍本典籍六百余种，同时著述众多，有《毛诗名物考》《明诗纪事》等。清代阮元，是一代名臣兼著名学者，著有《揅经室集》等，其主持编纂刊刻的《十三经注疏校勘记》《皇清经解》等大型典籍，至今仍为学界称道。近现代出版事业的开拓者张元济，不仅主编出版《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等重要典籍，同时在版本目录学研究方面成果颇多，著有《校史随笔》等专著。中华书局的创办人陆费逵，主持编纂出版《中华大字典》《四部备要》等，影响广泛，并有《教育文丛》《陆费逵自述》等著作多种。这些人都堪称是古籍出版的先驱，刊行的古籍图书至今犹嘉惠学林。

    四位作者都是改革开放以后考入名校中文系学习，培养了扎实的专业功底和学术素养，进入出版社工作以后，从校对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在编辑、编辑室副主任、主任、副总编、总编、社长多个岗位上得到历练，因此，他们能理论与实践结合，管理与业务兼顾，逐渐成为一名学者型编辑。编辑工作，有“为他人作嫁衣裳”之说，担任总编、社长，管理一家出版社，更要付出超乎寻常的心力，因此很难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做学问；但他们还是尽量抽出闲暇，整理古籍，发表论文，著书立说。例如，宫晓卫的《奎虚出版杂录》、姜小青的《诚斋文录》、高克勤的《拙斋书话》《传薪者——上海古籍往事》、徐俊的《翠微却顾集——中华书局与现代学术文化》等，都为社史、出版史、文化史留下了一批富有价值的史料。特别是徐俊于繁忙的编辑事务之余，致力于敦煌学研究，所著《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已成该领域典范之作；近年所出版的学术专著《鸣沙习学集》，在学术界颇受好评。另外，本书收录的多篇书评文章，如对《行走的印迹——安平秋古籍工作论谈》《唐五代诗全编》等著作的评论，用真实的情感和朴实的文字，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和分析，言之有物，又不落俗套，对于年轻编辑撰写书评有示范作用。

    中国学者素有取斋名的习惯，四位作者追慕前人风雅，徐俊容斋、宫晓卫虚斋、高克勤拙斋、姜小青诚斋，由一字可观其人休休有容、虚怀若谷、真挚诚恳的气度与品格。“四友斋文集”是本书初定之名，朴实而含蓄；如今的书名，典雅又通俗，自然更令人印象深刻。

    前辈的启示

    新中国古籍整理出版事业的持续繁荣与发展，得益于一代代古籍整理、研究、出版专家学者的接续奋斗，前辈学者对工作的锲而不舍、精益求精，古籍出版事业的薪火相传、继往开来，在本书中得到生动展示。以四位作者为代表的古籍出版人，正是继承了前辈的优良传统，继续他们的辉煌事业，完成他们的美好愿望。书中的“记人”单元，四位作者分别记述了与程毅中、傅璇琮、安作璋、薛正兴、赵昌平等古籍出版前辈大家的交往。这些记述，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古籍出版前辈人格魅力。例如，徐俊《雨丝风片座中春——程毅中先生晚年琐记》，记述了作者与晚年的程先生过从点滴，其中收录程先生给作者的书信、邮件若干件，谈古籍标点，述出版往事，论学术研究，极具价值。程先生晚年一直心系中华书局，关注古籍整理，他回复作者邮件时说，拟写一文，“对跑马圈地、好大喜功的学风进行质疑”，体现了老一辈学人崇尚实事求是、反对好高骛远的优良学风，对于新时代古籍整理工作具有指导意义。文章洋洋两万言，从程先生生病说起，中间穿插二人邮札往来的细节，以先生去世结束，娓娓道来，真情展现，可读，耐读，真是难得的佳作。作者最后说：“回忆过往程先生的耳提面命，深感有程先生这样淹博、严谨、方正、敢说真话的人在一起工作，真是福缘造化。愿前辈们的精神，能够内化为中华书局生生不息的传统，风范永存。”姜小青《沉思往事立残阳——薛正兴先生去世十年追忆》，也是两万多字的长文，作者以饱含深情的笔调，介绍了这位与自己共事多年、“亦师亦友”的出版家，重点从图书编辑、《汉语大词典》编纂和古籍整理与研究三个方面记述了薛先生为之奉献毕生心血的古籍整理出版事业。“薛正兴主张和鼓励出版社编辑做学术研究，是希望把书本上的理论知识转化为实际工作能力，通过古籍整理实践来提高图书编辑能力。他提倡踏踏实实的工作作风，反对眼高手低，认为古籍整理来不得半点虚浮，他特别反感夸夸其谈的人。”正因为有这样的前辈领路人，古籍出版专业人才，才会源源不断。又如，高克勤《致力于文化的传承与传播——记作为出版人的赵昌平》，重点讲述赵昌平先生的出版理念和编辑艺术，赵先生主张在保持专业优势和学术优势的基础上，特别重视普及读物的编撰出版，并身体力行，策划了一批高质量、高品位的文史品牌读物，深受读者喜爱，成为古籍学术通俗化的标杆。

    团结的力量

    四位作者，年岁相仿，经历相似，志趣相投，可谓志同道合。他们因古籍出版结缘，成为挚友。他们自2013年组成“古工委”第二届班子，直至2024年换届，十年期间，在他们的带领下，“古工委”不断发展壮大，一些没有专业古籍社省份的人民社、大学社等，也踊跃加入，会员社之间联系紧密，合作愉快。这是一个平等、友好、融洽的集体，在业界具有不凡的凝聚力、号召力、影响力。谈到古工委时，担任主任十年的徐俊深有感触，他说：“不谦虚地说，这十年当中大家一起做了很多事，大到古籍出版行业建设（规划、规范），小到每年的社长年会（交流、推优），营造了古籍出版的良好环境，推动了全国古籍出版整体向好发展。”此言不虚。

    团结就是力量，合作才能共赢。曾几何时，小众的古籍社各自为阵，来往不多，交流很少，不少社规模小、效益差、基础弱，古籍社群体一度有“丐帮”之戏称。赵昌平先生曾说：“古籍出版本身是个很小的行业，如果我们不能团结合作，那在中国出版业就没有我们古籍出版的声音。”笔者对此深有感受，在“古工委”的平台，无论大社小社，大家都是平等相待。这些年来，我通过参加“古工委”活动，切身体会到了古籍大家庭的团结与温暖，无论是图书评奖推优的严肃认真，还是业务交流的坦诚务实，都得到各方一致肯定，这也是行业组织的生命力所在。

    《叩学事铅椠》是一本向时代献礼之作，是一本向前辈致敬之作，是一本记录古籍社发展之作，是一本凝聚出版人心血之作，值得阅读和推介。

    （作者为广陵书社原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