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之思

    ■凸凹

    1

    拍苍蝇有时会崴了脚，打老虎有时会被老虎吃。这虽然是须注重的细节，但顾虑太多，反而无所作为。

    男女之间，主要存在的是三种关系：相对，相吸，相依。相对，就是把对方当作对面风景欣赏，不进入对方生活，本质上是不发生关系，彼此视为路人。相吸，是彼此之间发生最强烈的感情关系，蚀骨销魂，灵与肉都悉数付出，还嫌不够。相依，是彼此之间有温情，依赖于对方的陪伴，但激情不再，无肉体欲望。相吸与相依最容易错位，往往相吸者不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相依在一起；而能朝夕相处，相依在一起的人，却没有相吸的动力，平淡得近乎麻木，如同“左手摸右手”。男女间的爱恨、恩怨就主要产生于这两者的错位之中。

    “阳光底下无新事”，蒙田和周作人都反复阐发过这个论调。所以读新书，得到的也是旧道理。过来人反复劝诫来者，不要这般那样，因为他们在劝诫之处，碰过壁、走过弯路。但后来者大多都是置若罔闻，不可阻拦地重蹈覆辙。因为在后来者眼里，没有“过程”，就没有感受、感觉。而且，他人的挫折只是故事，他人的伤口只是风景。只有自己跌倒了，才懂得站立；自己伤过，才知道疼。疼是真切，是曾经活过的证明。换言之，为目的正确而简约了道路与过程，一如生命被抽去了感应神经，是植物人的状态。所以，又有“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之说。

    在现实中，小草因有逐光本性，巨石盘压之下，也能钻隙而出，朝天生长，但毕竟弯曲了身姿；小民有坚韧品格，虽百事维艰，也能从容面对，度尽平生岁月，但毕竟枯槁了内心。伟大的文学之所以伟大，就是它选择了在“弯曲”“枯槁”处落笔，描绘生命痛感，让人顿生悲悯，不轻浮，不盲目乐观，不自以为是。由此我知道，穗实者头低，负重者身矮——他们都不会洋洋得意，到处去发表宣言。然而，这正是“使命”与“担当”的意象。

    2

    在辩证看事物方面，我忍不住想到了丰子恺。

    丰子恺半人半佛，他的人生境界我钦羡有加。

    他在《豁然开朗》中说：“你若爱，生活哪里都可爱。你若恨，生活哪里都可恨。你若感恩，处处可感恩。你若成长，事事可成长。不是世界选择了你，是你选择了这个世界。既然无处可躲，不如傻乐。既然无处可逃，不如喜悦。既然没有净土，不如静心。既然没有如愿，不如释然。”

    静心，是懂得安身立命，无额外所求；释然，是能拿得起又放得下，不承载自己无能力承载的负担。通俗地说，人要想心安，既不苛求自己，也不苛求外在的世界。不苛求，就是“豁然”的境界，一如笑点很低的人，在不可乐处乐，不忌惮苦。

    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就给自己制定了一个人生信条，即：粗犷豪放，顺其自然。依此行之，率性为人处世，也真的很快乐。但后来就不快乐了，因为有了一定地位、有了一定名声，怕人小看，就有了“端起来”的心态。到了五十岁，再往回看，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因为端来端去，别人并不真的把你当一道菜，他们只在意他们自己眼前的餐桌，你永远在他们的餐桌之外。所以，六十岁之后的我，真是想开了，兀自生活，不顾左右，好像突然就有了心胸。对照丰子恺的“豁然”，我感到，境界是年龄所赐，不经历一定的岁月，心智就不会积累到能豁然阅世的层面，就像不知就里，便难说对错一样。

    也就是说，人是历练出来的，佛是修炼出来的——简约了“过程”，没有切实的生命感受作依托，在生活的纷扰面前，你会手足无措，不知从何处“静”、从何处“逃”、从何处“释然”。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3

    丰子恺之外，还有个林语堂，他的《老子的智慧》，也让我开天眼。

    他让我知道，世间万物，都是相辅相成、相反相成的。没有天，就没有地；没有阴，就有没有阳；没有寒，就没有暖；没有苦，就没有乐——一切都是对立的预设，所以，你享有其中一个的同时，要做好承受另一个到来的准备。

    而且，每一种存在，都有自己的局限，譬如天地：天高远，可以覆盖万物，却不能承载；地平实，可以承载万物，却不能覆盖。风飘逸，却没有心，它可以随意刮到任意一个方向，不可捕捉；人拘于世，却有心，虽常被外物和时事所左右，却可以做主观取舍。

    因为有了心，就有了喜怒哀乐，就有了烦恼。没心没肺的人，多快乐，但快乐短暂，一如风，会瞬间飘去。所以，钝化苦乐的感觉，人才能平和，平和的存在，正是在有心无心之间。

    老子的哲学，让人出世无为，主张进入生活，不如观察生活。它的妙处，是“旁观者”的所得，人不到了晚境，不可感觉。四十岁读之，尚早；五十岁读之，刚好。

    作为读写者，几十年的海量阅读，身心已被书香染透，人类的情感、思想所能被记述的，都悉数化为了自己的情感与思想，便有了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的阅世能力。可谓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

    于是乎，与平常人交往，透过他、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便能揣测到他、他们的内心气象、人性状态、行为目的。所以，平常人对文人有本能的敬畏，他、他们总是说，与文人交往，要格外小心，一是文人会很容易把你看透，二是一不留神你就会变成文人笔下的人物。

    这就要求，身为文人，你要有足够的自律——与普通人相处，首先，你要低调，要有平常心。你要表现得“笨拙”一些、“糊涂”一些，以让他们放下戒心，能跟你推心置腹，融合在一起。其次，你要与人为善，心存悲悯。普通人的言语表情、行为表现，其背后的用心与意图，你即便是看透了，也不要点破，你要气定神闲、面带微笑，表现出理解和欣赏的态度。这样一来，你会让普通人感到你可亲、可爱、可敬，而不是可气、可怕、可恨。否则，你就会被视为异己、异类、异族，失去人们的信任，被时时防范，沦为孤家寡人，因而陷入隔绝、孤寂的悲惨境地。

    这不是世俗与世故，而是不让“知识”与“智慧”败坏了自然的人际关系，让文人不“自绝”于人群，都生活在正常的人性氛围之中，融洽，亲和，共适，真实。冯友兰的“极高明而道中庸”，或许就是出自这样的思考。在这一点上，我是持肯定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