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圣宇
叶廷芳先生曾说过:“翻译文学作品,题目或书名的准确性是至关重要的,是首先应该花力气的地方。”霍克思不译《红楼梦》这个耳熟能详的书名,而译了《石头记》这个相对来说看似平平无奇的标题,这就十分有意思。而《石头记》这个书名,1961年就写过英文专著On the Red Chamber Dream(《论红楼梦》)并曾在牛津大学任教的红学家吴世昌跟《红楼梦》另一位译者戴乃迭说最好应该翻译成Records on the Stone。吴氏这样翻译,意思当然是对的,也符合原文“刻在补天剩下那块石头上的故事”的意思,但显然就没有The Story ofthe Stone这个译法既押头韵又富于潜台词的效果,难怪戴乃迭不同意。闵福德先生曾告诉笔者说,这也是英国文学史上的传统手法,比如莎士比亚的Lover’s Labour’s Lost(《爱的徒劳》),斯威夫特的A Tale of a Tub(《木桶的故事》),The Battle of the Books(《书籍之争》),班扬的Pilgrim’s Progress(《天路历程》),威廉·朗兰的Piers the Plowman(《农夫皮尔斯》)等等,都是如此。霍克思之所以用The Story ofthe Stone,除了有意要与之前的各位译者区分开来以外,笔者猜他的目的之一就是要隐隐约约跟这些经典作品遥相呼应。程章灿在《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代译序”中曾说:“薛爱华精心选择书名,选用意象优美而富有吸引力的词汇,先声夺人,吸引读者。……由于书名形象鲜明,富于暗示性和联想性,所以比较容易抓住读者的注意力。”霍克思和闵福德这两位汉学家翻译家也是这么做的。
《红楼梦》原书一百二十回,中文版分一卷、两卷、三卷、四卷、六卷本的都很常见,独独极少分五卷(除非每卷各24回)的。霍克思闵福德的企鹅版英译文偏偏就分成了五卷,霍译前八十回分三卷(第1-26,27-53,54-80回),闵译后四十回分两卷(第81-98,99-120回),其实各卷回数也是不均衡的(分别是26,27,27,19,21回)。这五卷各有一个英文标题:The Golden Days,The Crab-flower Club,The Warning Voice,The Debt of Tears,The Dreamer Wakes。这五个书名,都是译者自己的创造,看似简单,实则都是译者大费周章反复思考之后的结果。有人曾把这五个书名译作“金色岁月”“海棠诗社”“警世之音”“还泪情史”“如梦方醒”,从字面来说当然是译对了,而且也很工整,当作各卷标题显然是可以的。不过呢,“美则美矣,了则未了”,笔者与闵先生商量之后一致认为,如果要把各卷标题的英译文还原成中文,除了用曹雪芹的原文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The Golden Days既是企鹅版第一卷的书名,又是第五回中警幻仙子命众仙女“轻敲檀板,款按银筝”演奏的组曲“红楼梦”的译名。霍克思把“红楼梦”组曲译成A Dream of Golden Days,意在呼应莎士比亚《辛白林》第四幕第二场吉德律斯的台词“Golden lads and girls all must/Like chimney- sweepers, come to dust.(才子娇娃同归泉壤,正像扫烟囱人一样。)”只不过全书既然译成了《石头记》,第一卷总不能又用“红楼梦”这个标题吧? 更何况字数最好要跟其他四卷相同。所以笔者选了第一回中的石上偈:“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中的“枉入红尘”来译The Golden Days。这样做,也多多少少弥补了《红楼梦》英译的标题里没有“红”字的缺憾。因为是第一卷的标题,从小说第一回里头摘取曹公的原文,而且提醒读者这部书是石头幻形入世、“枉入红尘”经历过的一番梦幻,应该也算妥帖。The Crab-flower Club译成“海棠诗社”,看似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不过这个英译名应该是Crab-flower,或是Crab-tree,还是Crab-apple,霍克思与闵福德讨论过多次,另文记叙。)“异兆悲音”出自第七十五回的回目“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笔者觉得所谓的Warn⁃ing Voice若是实指,指的就是七十五回中秋前夜贾珍在会芳园丛绿堂家宴时恍惚听见的“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若是虚指,则不妨看作第三卷里贾府大厦将倾的征兆。The Debt ofTears如果直译当然是“泪债”或者“眼泪之债”,但曹公原文明明说的是“还泪”。之所以译作“绛珠还泪”,其中“绛珠”是从第九十八回回目“苦绛珠魂归离恨天”里摘来补上的,目的是要让本卷译法跟其他几卷对齐。最后一卷译作“万境归空”,则是出自甲戌本第一回两位仙师的原话:“那红尘中虽有些乐事,不过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The Dreamer Wakes的意思,正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还有另外几层含义:第一是故事的主人公贾宝玉在第一百二十回,也就是故事的结尾遁入空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即所谓“万境归‘空’”;第二是青埂峰下那块女娲补天弃之不用的石头,入世经历了一番梦幻之后,它身上“编述历历”的《石头记》,最终还是得靠空空道人传入世间,这也是“万境归‘空’”。这样第五卷标题的回译就既呼应了第一回,也呼应了最后一回,与空空道人在原文中第一回与最后一回的呼应一样,形成了一个逻辑闭环。
笔者在接受了校勘《红楼梦》汉英对照双语版的任务之后,就努力要通过中文各种版本的校勘来还原霍克思当年在翻译的过程中对各种本子的取舍、增删,当然也有霍克思不遵循任何一个现成的本子而大胆创造的例子(比如让尤老娘在睡梦中去世,把檀云改成晴雯,把彩云和彩霞合二为一,等等)。遇到这些没有版本依据的霍克思的独创,我都尽可能用接近曹雪芹用词的习惯来回译成中文(只能是尽量如晴雯补裘一般“依本纹来回织补”)。五卷本各卷的标题,是吸引读者注意的第一个要紧的所在,不能不用曹公的原文。第一当然是慎重其事,第二也是不能越俎代庖(试问还有谁的中文敢自拟比曹公更好吗?),第三则是考虑到各卷题目与小说的整体风格必须统一。正如叶廷芳评价莎剧译名《温莎的风流娘儿们(The Merry Wives ofWindsor)》时所说:“《温莎的浪漫妇女们》《温莎的风流女子们》……味儿都没有出来,只有将‘风流’与‘娘儿们’拼接在一起,那‘味儿’才出来,这味儿就是诙谐。”那么,“枉入红尘”与“万境归空”拼接在一起,出来的是什么“味儿”呢? 这“味儿”就是人生苦短、世事如梦,亦即所谓“百岁如流、富贵冷灰”,也是“翻过筋斗来的”作者在看破红尘之后的通透与豁达,或是超脱与淡然。央视87版《红楼梦》电视剧林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曾说《红楼梦》是可以当作佛经来读的,因为通部书中无处不见作者悲天悯人、补天济世的慈心。五卷本最后一卷选择“万境归空”这个题目来收束全书,也意在呼应可以把《红楼梦》当作佛经来读的这种说法。更有趣的是,“枉”与“空”的意思其实一样,这是另一个逻辑闭环。恰如《楞严经》上所说:“既从空来,还从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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