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25年08月06日 星期三

    陌生之美:周珏良与英诗审美教育的跨文化开拓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08月06日   19 版)

        ■李雪涛

        引言:打开陌生之门——英诗审美的另一种可能

        在英语文学的世界中,诗歌常被视为最难亲近的体裁之一。尤其对以中文为母语的读者而言,英诗的韵律、语调、象征系统与意境传达,往往带有一种天然的陌生感。但这种“陌生”不是障碍,反倒可能是一种通向更深审美感知的契机。正如俄国形式主义者什 克 洛 夫 斯 基 (Viktor Borisovich Shklovsky,1893-1984)所言:“艺术的目的,在于使我们回到事物本身,使熟悉变得陌生。”而如何将这份陌生转化为触动心灵的美感经验,便是教育者、翻译者与批评家面临的共同挑战。

        上世纪六十年代,周珏良(1916-1992)先生在《英美文学欣赏》第一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中编选英诗篇章,并亲自撰写赏析文字,其宗旨即在于:唤醒读者对英语诗歌之“陌生之美”的敏感与理解。在当时语言教学普遍强调“听说读写”训练的背景下,周珏良的这一努力颇具先锋意味。他不是以语法分析入手,而是以美学直觉启读,将音韵节奏、意象营构、情感逻辑以及中西诗学的交会,贯穿于对英诗的文本细读之中。

        前些日子,社科院文学所前所长陆建德先生来信,提及珏良先生编的这本小书。收到信后,我找来这本书细读了其中由珏良先生撰写的三篇英国诗文赏析。我希望在重新审视周珏良在英诗赏析方面的独特贡献之时,进一步探讨他在跨文化诗学教育中的开拓性意义。通过梳理其具体分析方法与美学理念,尝试回答如下问题:如何引导中文读者在语言与文化的双重陌生中,获得对英诗艺术的真实体悟? 如何通过中西诗学的对话,在教学与批评实践中拓展审美认知的边界? 而最终我们将看到:所谓“打开陌生之门”,并非只是通往异域的桥梁,更是一次对自我审美能力的觉醒与锻造。

        一、诗声可感:从音韵节奏入门体悟英诗之美

        英诗的魅力,不仅在其意境与情感,也深藏于音节的起伏与语调的流动中。对于中文母语者而言,英语诗歌的声音层次常带有陌生的美感,既新鲜,又难以捉摸。正是在这一点上,珏良先生展现了他卓越的艺术敏感与教育才华。他通过对诗歌音韵节奏的细致分析,为中国读者提供了进入英诗的“听觉之门”。

        以济慈(John Keats,1795-1821)的《秋颂》(To Autumn)为例,珏良先生细读诗行,指出诗人如何通过重复辅音来营造声音的画面。第三节中“小羊在山坡咩叫”(And full-grown lambs loud bleat from hilly bourn)这一行,/l/音五次、/n/音三次、/m/音两次,声韵交错,仿佛让人身临其境地听见了满山的咩叫声。这不仅是声音的再现,更是情境的建构:声音与“成熟”“丰收”的主题形成共振,构成了意境与听感并行的艺术空间。

        声音的细节同样贯穿于珏良先生对兰姆(Charles Lamb,1775-1834)散文的分析中,他着眼于语言结构中的节奏安排,指出兰姆在句式使用上的巧思:“He…and…”(“他……并且……”)句型的反复使用、四个“his”起始的排比句式、以“and”收尾的节奏放缓,无不体现出散文节奏与内容情感的契合。这种结构之美,不只是技巧的堆砌,而是“内容决定形式”的典范。

        在这些分析中,珏良先生反复强调:文学之美不能仅靠翻译传达,更应在声音中体会。通过声音的铺陈与节奏的抑扬,他让读者触碰到诗歌中不易察觉的灵魂部分。他的阅读方法,使我们不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在诗歌的语言中听见情感,在节奏的脉动中感受生命。

        二、意象与感通:沉浸在英诗的画境与心境之中

        英诗之所以动人,往往不在其宏阔之辞,而在其意象营构与心境传达的微妙交织。珏良先生正是从细节入手,让读者在一个个具象的画面中体认情感的流动。

        在济慈的《秋颂》中,他带领读者缓步进入诗人笔下的秋日田野。那是一种不疾不徐、温暖而不浓艳的画面:夕阳透过淡云,将田野染上玫瑰色的余晖。这一画面在珏良先生的讲解中被赋予与中国古典意象的呼应——正如宋代词人周邦彦(1056-1121)“雁背夕阳红欲暮”的抒情氛围,使跨文化的比照悄然发生。

        除图像的并置外,更有情感的互映。他援引济慈写信时提到的“温暖气氛”,指出诗人并非仅从视觉经验出发,而是借助心灵对秋日成熟感的深度体验。于是,“bloom”(字面意思:青春的红润)和“rosy hue”(字面意思:玫瑰的柔光)不仅赋形于秋野,更渗入了人的身体感知与精神体察。

        在珏良先生的讲述下,英诗中描绘的不再是西方的异域风景,而是可以触摸的感性世界,是可与心灵共鸣的时空。读者不只是“看到”秋天,而是“与之感通”。

        三、诗意转折:英诗情感逻辑的审美解读

        在许多英文诗作中,情感的起伏常借助转折句式悄然展开,而其精微之处,最需读者细细体察。珏良先生对诗意转折的把握,恰如诗人笔下的引路人,带领读者穿越显现与潜藏之间的幽微之境。

        仍以《秋颂》为例,第三节起始于“Where are the songs of spring?”(“春之歌今安在?”)——一句轻问,却暗含转折的契机。珏良先生指出,这并非真正怀春伤秋之语,而是一种设问式的引导,用以衬托秋声的独特欢愉。济慈笔锋一转,将读者的注意力从春的热烈,引向秋的深沉与丰盈。

        这一节中,那些声音意象——虫鸣、羊咩、蟋蟀歌唱、知更鸟啼、燕子呢喃——在周珏良的分析中逐一展开。他指出,这些声音由远及近、由高到低地排列,犹如一场层层递进的“听觉交响”,构成了诗人的“听觉图景”。

        更为难得的是他对中西诗情的对比之敏锐:中国古诗中“秋声”多为悲音,而济慈却将之描绘为充满生命力的喜悦之音。这种对比不仅揭示出文化差异,也让中国读者重新省视自身的感知定式,进而发现英诗的陌生之美。

        四、融通与创造:英诗教育中的跨文化诗学

        若说英诗之美能打动读者的感官与情感,那么其深层的艺术理念则关乎文化间的理解与互释。珏良先生的英诗教育实践,正是跨文化诗学理念的生动体现。

        珏良先生不拘泥于西方文论的单一路径,也不执守中国传统诗学的权威框架,而是以一种融合的视角,建立中西互参的解释体系。例如,他常援引刘勰(约465-?)“吐纳珠玉之声”来解释诗歌的声音美,也不忘引用阿诺德(Matthew Arnold, 1822-1888)关于“形式感”的论述,提出“形式直觉”这一可沟通中西的术语。

        这种跨文化的思维方式,最典型地体现在他对利维斯(F. R. Leavis,1895-1978)批评方法的灵活引入。利维斯的批评本强调诗歌的审美张力和历史语境的隔阂,而珏良先生则在“诗心”的基础上引入这种方法,显示出一种“用一个时代的诗感去读另一个时代”的创造性视角。在他看来,文化不是屏障,而是触发共鸣的起点。他坚信,只要有敏锐的诗心,中西、古今皆可“会于美之境”。

        五、诗人之心,学者之笔:陌生化审美的引路人

        作为一位学者,珏良先生具有严谨治学的功力;而作为一位诗人式的批评者,他又具备对于语言之美的深切体悟。这种双重气质,使他在英诗教学中开辟出一条独特路径。

        他不追求宏大体系的建构,而是通过一个个具体文本、一个个鲜活细节,把英诗之美传达给学生。他的批评文字常具诗意,所拟的标题如“无韵的诗”“诗可以不言志”,本身就提示出一种颠覆性的审美观念。

        更重要的是,他始终以“开启审美感受”为根本目标:让学生在英诗中体会节奏之异、意象之变、情感之微,从而走出熟悉语言的栖居地,步入“他者语言”的感性世界。他教人如何欣赏陌生,也教人如何借由他者之诗来深化自身感受的能力。

        结语:从英诗之“陌生”通向美感的哲学觉知

        陌生,是理解之初的停顿,是感受之门的开启。在面对一首异域语言的诗歌时,我们往往先感到距离——语言的节奏不同,情感的表达陌生,意象的组合悖于习惯。而正是在这种不适与困惑之中,美感悄然生根。

        珏良先生的工作,不只是教授英诗,更是教人如何面对陌生、亲近陌生、穿透陌生。他所开启的,不是一种知识的传授,而是一种审美与哲学的教育:如何在“他者”的诗歌中找到一种新的自我感知方式,如何在语言的差异中发现情感的共通性。

        维柯(Giambattista Vico, 1668-1744)曾说:“诗源于惊异。”而惊异,往往来自陌生。珏良先生教会我们欣赏英诗,不是为了使英诗变得“熟悉”,而是为了保留那份惊异、尊重那份差异,并在理解与感通的过程中重塑自我。我想,这正是跨文化诗学教育的深远意义所在吧。

        (作者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院长)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